梦里的母亲
寿天佑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50周年了。前几十年,拚搏奋斗,连做梦都很少。退休闲下来之后,梦多了,母亲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
外婆家在草塔市镇东面一里路的样子,跨过大木桥,过了几丘田,一座“四院全”座落在翠竹掩映之中。从青山一路出来的前大溪水,滋润着两岸的农田。到了王村子,派出一条分支,潺潺流水便引到大桥头的小村,村旁筑起石堰,大概十来户人家。原先没有名字,因有了石堰埂头,习惯了自然就叫作堰头村。
小溪终年碧水,从不断流,外婆家门口有石板砌成的埠头,有了清爽的源头,洗刷饮用,就十分方便。岸边青草红花,水底游鱼青蛙,屋旁种有几棵椿榔,筆直的树身直探云霄。南侧数畝旱地种植苧蔴和各种蔬菜,两棵结滿果实的橘子树和香橼树,是我儿时的最爱。溪岸旁一棵千年古樟,斑驳的树身满是沦桑,站在树下,有一种老人看着孩子的感觉。
外婆的四院全是两层楼,座西北朝东南,黑瓦白墙,山头、石窗、大门都是大人家气象。是的,外公徐善扬是“仁親堂”主管药师和大管家,当时必定家境富庶。
可是这样的家庭出生第三个女儿,也从小送到山里去做童养媳了。诸暨旧时的风俗,姑娘长大要陪嫁妆给夫家,从小送人,就不用陪嫁钱了,即使是财主也不例外。我的母亲、她的侄辈亲热的叫“三娘娘”,很小就是山村里的童养媳。
也许是因为苦、穷,在这么一个小山村,培养了母亲勤劳、正直、善良的品性。从小我听母亲讲得最多的话就是“人要做得好,一生一世都要做好人”。多少次在梦里,讲起这样那样的事情,母亲总是用这句话来做结尾。
也是这句从小印到心坎上的话,一辈子不曾忘记。就在刚刚,病人家属为了到上海华山医院做颅脑手术,茶叶罐里放了一沓子钱,估计万把块吧,说了送我以表心意。已是教授的儿子自幼在父母影响下,技术上日益精进,品德人格秉承家风!看到这个肿瘤,心里已是沉淀淀的,思绪早已探进了神宫般的脑洞,一个个方案选择对比。
知道手术难度很大,我们想到的是他们的困难、担心的是病况的严重,发现茶罐的钞票岂能让它过夜?虽然夜影降落,天色渐暗,我还是努力寻到病人住处,送还钱袋并诚恳宽慰:不要急,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责任,说不定我们比你们还要忧心!我们一起努力,争取尽快手术吧。
握着病家颤抖的双手,母亲的善良品性经过这样的行径式范,一桩桩一件件传递出去,传递给需要我们邦助的人。
听母亲说过,她年轻时候也和不少乡村女孩子一样,帶着娟娟、小咪两个表姐到上海纱厂打工,不久“日本佬造反”又逃回乡下。山村离牌头镇比较近便,回来后和小毛头(小舅)一起在火车上粜大米挣点钱。小毛头特别喜欢和三姐姐在一起,春天山村很漂亮,映山花红,虎哨笋多,每天姐弟俩拔回来满袋的竹笋…..。
1943年日本侵略军第二次大掃荡轰炸诸暨,山村的母亲已经有了哥哥。敌机俯冲掃射,强大的气流和爆炸的气浪冲来,压倒了篱笆,母亲怀抱着哥哥刚躲在篱笆下,没有被敌人发现才得以脱险,敌机飞走的瞬间,她们急匆匆的逃到山坞躲起来。可怜不能行动的伯伯,得了严重的烂脚病(日本強盗细菌炸弹传播的炭疽病)一直躺在竹椅上,随后进村扫荡的日窛用刺刀捅杀了他。同一天,二舅和小舅也被疯狂的日寇搶杀在坂田和乱岗上,令人惨不忍睹。
母亲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还很小。就象烙印一样,是永远不可能忘记的!有时做梦,也会乱梦到飞机掃射投炸弹。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烙印使我逐渐能够分清敌人和朋友,理解什么是家仇和国恨。在大风大浪中可以舍身忘死、为国忘家。在残酷的战争环境,尤其是不少战友倒下牺性,从来没有害怕恐惧而退缩,那次搶救路上飞过来的弹片有一尺多长,拿起来很烫手,我也毫不畏惧继续向前。这种胆大无畏勇毅坚定,是得益于母亲自幼的教诲和磨炼,相信我们的子孙,在大事上勇敢坚定,百折不挠的意志也已植入骨髓,会永远遗传下去。
以前诸暨的乡村大多数小户人家,都是屋子里一张八仙桌,里边是灶台,大水缸和碗厨摆在灶前。八仙桌旁边有楼梯,上楼就是几张木板床。而楼梯下面一定是猪圈,圈外一定要挖个猪粪缸,上盖木板或石板。那时我们连这样的房子都没有,只好租用別人的屋基盖了一间草屋。儿时的记忆中,我被放在站桶中,父母忙着做柞粉,打雷了我吓得缩进站桶里,大舅笑着盖上了小笠帽。饿了,母亲用小碗夹上几筷新鲜柞粉,倒入一勺万象春的酱油,吃到口里味道好得很
由于草屋在村口,母亲的一些表弟表妹们经常来歇脚,很多人是“小三八”(共产党的游击队员),做着危险的事情。母亲想方设法的给他们荫蔽,小心翼翼的给他们做吃食、站岗放哨。村中的无赖有次还威吓:“星星姐、星星姐,小三八来碰碰头”(母亲的小名叫星星)。当时若反动政府知道,真的会杀头!可母亲心中好人恶狗十分清楚,盼望终有一天穷人会有出头日子。建国后这些人都还记得她,时常来看望星星姐。
母亲说我出生在外婆家的小屋里。记得,四院全南侧有两间小屋,一间关牛,一间养猪,猪栏外侧是粪缸。据说把粪水冲洗干净上面铺了一块木板,这是母亲的产床!搬到草屋后,父母终于有了自己的家。父亲拉车做着力气活,母亲卖柞粉挣点小钱。草屋隔壁邻居是拉车的天桥叔叔;还有终日吸着水管烟、门口种着牡丹花的香嬷嬷。他们都是穷苦百姓,但是比我家好些。走到大门口,大路和田坂之间隔着一丈多高的毛竹篱笆墙,把整个草塔市围起来。叉道口造了炮台(碉堡),出入都要检查。父母就是在这样的风风雨雨、艰苦危险中过日子。
儿时的见闻,常常浮现在我的梦境里,外婆家、草屋里、门前坂和炮台口,都有母亲忙碌的身影……。
又到年末,当医生巳经六十年,整整一甲子了!入行以来,无论学医行医,母亲常说的“做好人、要一生一世做好人的”话始终没有忘记。夜深人静,“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做实诚的人,勿要刁奸皮滑”的教诲,象一盆清凉水,会把心中的杂尘洗干净,把纷乱的思绪理清爽。一生如此,虽然艰辛坎坷,仍然活得坦坦荡荡。我用言传身教,影响着两个孩子,大飞宁可辛苦不休息,忍着牙疼也要把当天的手术做完;上海华山医院的小飞常说你介绍来,我会安排好….。两个孩子都没有见到祖母,可是正直善良、乐于助人的品质,也传承了祖母的基因。
外婆有众多的子女,到最后还是靠做童养媳的母亲送终。大舅和三舅,当时的病况现在看起来是肝癌,他们都先外婆而去。我经常看到夏天穿着淡士令大襟布衫的母亲,结束一天的劳累后还要去照顾外婆。在严寒的冬天,让我用手拉车把瘸腿的外婆接过来又送回去,套着单薄棉衣的母亲总是守护在车边,听外婆絮叨着夸赞我。1968年外婆去世,我正好提拔为军队的干部,母亲说“外婆在管着你”呐。
一家人的吃穿生活,早早的压垮了母亲的健康。最后见到母亲,她巳经奄奄一息!病痛折磨得她不见人形,茶色的脸上布满皱纹,巩膜深黄,腹部膨隆…我知道是肝病晚期。当时的医疗条件,已经不可能挽回她的生命,可我部队假期很短,那种难以割舍生离死别的情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回部队不到两个月,收到弟弟信封上写满“痛心啊”的字样,我偷偷的蒙上被子大哭一场。当年,母亲还不到59岁。
昨天我和大飞提前去冬至祭祖,兰天白云,阳光明媚,墓前的柏树巳长得很高,周围翠竹环绕。山风瑟瑟,山溪隐隐,我虔诚地献上祭礼,叩拜再三,大飞也燃了支烟祭给爷爷,寄托哀思。去年我给父母亲讲过:放心!今天虽然只有我们父子俩个人,以后一定会热闹的来。今天,如果没有严重疫情,单我一家,就有11个人来参加祭祀了。
告别前我也告诉父母:大哥三弟今年也避过了风险,以后的日子都会好起来。你们在天之灵,一是放心,二也要关照着他们三个兄弟,让大家都顺利平安。我更识得母亲,若是国家太平,百姓安宁,她会更加欢喜的。
相逝甚远,相隔太近,虽然阴阳相隔,母亲应该是听到的。回家后小憩,懞胧中仿佛又见到母亲慈祥的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