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过去了

【像走过漫长的甬道，也像正在深入无依的夤渊，春夜的气息消融于脊后，徐徐的风穿掠着脖颈，浮引着少女黧黑而柔软的落发，她支着一捧昏黄的、微弱的纸笼灯，狂绐的诱以欺骗，纵我向着沈园深掩的丛落而去。至蓬勃的茉莉隐香攀起，她终于推开一扇紧闭的门扉，未曾折眸，唯躬着纤弱的影子，同我讲，——先生，请进。】
【我的眼睛便也沉入黑暗，唯一的光源，由一纸岌岌可危的瘦笼，更为帷屏后，虚弱已待的光影。】
【春夜又下雨了。】
【朦胧潮湿的气息搅弄着夜色，风由牖外涌来，也使帷纨翻动，杂乱的百声中，我听闻衣袖摩挲起来。暖色的光源在动，帷屏后的影子便如百无聊赖般，玩弄着掌中微弱的烛，戏弄着迸裂着烛花的灯，一团纤细、模糊的影子，如行舟所视的遥岑，由远而近，由近，再落向远处。】
【雨声竟落得愈大，寂寂坠着，敲动着扉外新生的蓊润绿木，像自胸腔抠出的咳声，借着呜咽的雨声为掩，空空荡荡地，尽挤入可怜的夜色。】
【春日并非所谓良时，它常常落雨，喜怒无常，何事落在春里，便要如坠在玩弄的掌中，哀或喜，总都要落雨。】
【我仍注视着帷屏上无声的投影，平静的、沉默的目光，望着垂落的珠串，投落于轻薄的风扆，竟也如细瘦的发丝的影子，随她垂颈，一道轻轻的拂动起来。】
【我不喜欢下雨。而她却也始终没有开口。我已有所预知。】
良宵之夜，【垂下目光，渐升以不耐，问声犹是平和，并未显以起伏，烛仍在动，只徐徐轻问，】魏国殿下，——您是在同谁，饰玩今日这场伶戏呢？
（504）

【我的掌心正安眠着一抹鲜妍俏丽的红。】
【庭院春深，天穹尽头是杳昧的阴晦。云海之巅徐徐吞吐出沉重的雷霆声，落雨是新鼓点，敲在芭蕉叶上、木窗棂间，奏出缠绵急促的唱曲。我的面前一扇屏，红木雕出邃密的纹路——鸳鸯戏水，并蒂呈祥。】
【分一只掌来笼在焮赩前，暗翳乱了形状，渐扭曲作诡谲奇异的影。我又伸指去，抚过香扆上新嫁娘的鬓边钗，明月珰，终而停在她琵琶骨的骨窝处。眉睫低垂，牗外仍落夜雨，灯火如豆。】
【伴以女使温顺的声嗓，偏室沈沈的昏黄中，漏进半束廊下的明光，佐之广远处觥筹丝乐间的谈笑。我闻到雨的寒气，如期而至的，还有永泰十二年，春夜的一弯月亮。】先生。
【我在雨的鼓声中愈发清醒——我正反叛这曾哺育温养我的王朝，策划着、并即将履行一场难计后果的悖逆。】尚未到菡萏盛放的节气，今岁的池莲，应来得及在汴梁见了。
【声音轻缓平和。】
我想这并不难以猜度，显见地，我在等您。

【屏扆割据着夤夜中名为沈园的“王畿”，为欢愉与怅骨皆镀春雨的潮湿，朦胧的烛光犹如蔽月的惨雾，胶质的、乳白的色彩中，络新妇正在结构着细腻的蛛网，借与铺天的软红、模糊的酒气，以及自香榻倾泻的、有关于礼成之夜的宝缎华綢，试于无声的锋芒中，将此矫饰一场烂漫的夜遇。】
【红绸正偎托着鲜妍的囍字，雨中藏蕴着，淡而稀薄的快乐——原来雨中亦有快乐，或许，是珠饰华裹的宴庭内，泼饮着醪液的沈亭山，正与众宾共浴着中堂升燃的、那对喻名龙凤呈祥的红烛所迸的光花。】
【目光落堕风扆，不必逡巡着，试觅谁的踪迹与留痕。于恰到好处的茉莉香中——它们的主人，温软而轻柔的，或正于唇边携着一抹狡猾、黠然的薄笑。】
是的，【薄而冷的光削立于目中，低而冷的回答，】琼林宴的贵胄，金明池的花客——沈园宴夜的新嫁妇。
【寥寥的，并不使人快乐的会面的主人，于今夜，亦在品阅着餍足么？】
昏礼之夜，【不再掠望紋绣的鸳鸯，未燃的龙凤，缓慢的履声渐近，而又驻于一扇紋屏，我并不急于揭晓，长指缓触着，自柔软的薄扆，似正搭接向谁的指尖，我自烛火中注视着，微笑，却仍是冷淡的、劣绅般回答着，】你正在等待着我。
这大抵，是今夜唯一的趣闻，【低声，】魏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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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飔渺无根据，于堂中静寂、无声地流淌。少年的轮廓浅淡，孤薄地洒下来，是稍纵即逝的暗影。透过微韧的扆纸，待指尖触到力度相悖的靠倚，我微微勾起了唇。】
【有些摄人心魄的神思，是月夜荣华的幽昙，只觏一面后，便可教人眠思梦想。偏我早有筹划，于是星火燎原。】
【或许一切都有应兆——同望族瓜葛浅薄的血亲，天然生长在某种窘境之中。于小沈妃闲谈絮语时，我更早结识了这位状元郎。沈净一句“情之所钟”，更教我诚挚地嫌憎起「君子」俨乎其然的恭敬。乃至琼林、金明的两庄面晤，他的秉性终而赋我用他博彩的底气。因果轮回，密密匝匝地将故事绞缠在一起。我分外清晰地明晓，行事之时，我的底牌不在我自己。】
【在梅月忱。】
【若能恣肆地编织一场蜃境，他不会拒绝我的延请。】
先生以为，这是「趣闻」。
【笑意浅淡，是极肯定的语气。我将掌印在屏上，动作轻而缓慢。】“若近屏风后，将于理不合。”
先生，来见一见我。

世纪之恋

【所距是一片轻薄的纱扆，虚抻的掌心，似犹握持着永泰四年——琼林极宴中，那柄迸尽灯花的吉烛，低柔的牵诱间，讽绎的笑容未再褪去，为她这样的自大，与自傲。目下微垂，俯望向纤帷之后新妇轻仰的、姣好的面庞，而今，我却已毋需以烧手之患为“自省”了。那便纵由火燧熔断这扇云屏，于似薄晖的幽火间，燃殆这一夜，公卿与王权的笑话罢！媒妁之言的遮蕴下，竟是她与我的夜来合卺，贯注始与终的屏扆，竟也可称细君覆面的红绸与花扇。】
【“此日同心歌窈窕。”指腹逡挲半阙祝颂的新词。】
【低声笑起来，却又止抑得捷疾。雨帘织就的乐音，使切近的跫声愈至可闻。】
【“从此一体咏贞坚。”】
【挲描的长指倏已失离云屏，亘越永泰八载的光阴，于昏烛下，初次细致地打量魏国的眉眼，逐与当载的少女帝姬重为别无二致的晕影。】
【红绸与花扇已散落在侧，俯由榻上拾起，与久未移开的目光相视。】
既是新嫁之夜，【薄绸甫缚其眉，其眼，戛止于琼鼻，不再欺下。王朝的明珠，公卿的良妇，今夜自甘其愿的，要纵牵入我的掌心，为劣徒而窃，】……若要见我。
【将一双杏眸摒藏，】当如此貌。可与礼合。
【复不再近，目如摩赏，待候着她的逼近，低声犹寒。】当换我来——等待殿下了。

【软缎层叠落下，眼前漫来轻而薄的殷红。浓稠的绯霭间，人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微不可察的凉意，羼糅少年袖摆的皂香，如弋鲤一般游进鼻中。唇弯起笑弧，我欺身向前，藕臂半折，倚在他颈间。】
新嫁之夜……
【光影迷濛，透过一片暧昧的奭雾，我执着地望向他的双目。长睫扫过薄绸，引来细碎的痒意，眸光微动，柔荑攀上他的后颈，拇指半是玩笑地在耳后徐徐抚摩，直到那方微凉的面皮，昭著地染上了属于我的温度。】
先生也要同我交杯合卺，挑落头红麽？
【我想，我大抵并不很是需要「爱」的。欲得而甘心，正如永泰四年的琼林，我食髓知味，正于沈园中，吟味着唯在梅月忱身上方能溯寻的惬怀。】
【鼻骨间的距离愈短，吐纳相撄，扆间黛影缠绵。我垂下眼睫，眸间蕴上鲜明的笑意，毫不避讳地，审谛他的微扬的薄唇。】
先生，听到了吗？
【远处囍堂前，笑谈、丝乐若隐若现，渺渺飘来。雨压在韵脚，细细密密地落下。】
是《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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