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将至，我再次从温暖如春的云南启程，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与家人团聚。与寻声业有快一年未见，心里着实惦记她。即便书信写了许多封，巴巴得从云南千里迢迢地飞到京城，依旧无法缓解我的相思。甚么见字如面，都是骗人的。冰冷的书信怎能抵得过温热的身躯，再提笔书写多少爱意也比不过将她拥入怀中。是以连夜赶路，比往年提早了几日回府。】
【甫入公主府，只觉满园的寂静，连径旁的烛火也晦暗了许多。眼看着年关将至，怎得如此冷清。寻声啊寻声，是我离开的太久教你疲惫至此吗。沿着曲径直奔主苑，屋内空无一人。似见得楼上有影影绰绰的灯光，故而提步上楼。】
【如此寒夜，她竟站在风口，孱弱单薄的身躯如一张薄薄的纸片一般，裙裾随风起舞，恍恍惚惚间似乎要临风而去。她站在那里做什么。我快步上前，伸出手将她的柔荑握住，冰冷得使我心惊。】
寻声，我回来了。

（武泰十八年腊月，伴我十八余载的小树如往常一样在我怀间甜甜地入睡，只是这次它再没醒来，我想它该是回到了喵星继续捉蝴蝶，抑或是找它这一生的仇敌老德，继续下一世的争吵罢。我轻抚它的斑纹绒毛，它的身体渐渐温凉、僵硬，令我按捺不住心底未曾同任何人倾诉的愁绪，我不舍得它离开我，它是我宝贝了十八年的小树，是无论我悲伤、还是欣忭，都能陪在我身旁，无可替代的依靠）
（它于武泰十八年腊月初九未时一刻离开了林园，在酉时四刻，埋葬在它生前常慵懒晒太阳的复羽叶栾树下，收拾它的小木屋时，柔软的被毯下还藏了几枚草饼，实在令我心生怨气，可恶的小树，我白疼了它这么久，原来早就想找老德，早就打算抛下我了）
（我有些无力地走在归阁的柔祇上，这条鹅卵小路总在与我作对，无数次的磕绊，终是踉跄而归，我沿楼内阶梯登上了顶楼的高台，从前玄钟在时，这里是我们一起赏月观星的地方，而现在分外清冷，再没有先前的欢声笑语）
（我本不想来这，可我再也忍不住了）
（这里有我无数次的崩溃，我无数次的想象下一刻自己从这里一跃而下，是不是就可以解脱，可我到底想摆脱什么呢？）
（正当我闭眸深思，聆听枯枝摇曳的声音，感受寒风迎面的温度时，我的手被人紧紧地握住，拽到一边，耳旁响起我思念良久的声音，原来是他回京了）
（可他来得好迟）我以为连你也不要我了。
（我睁开双眼，看清面前的人的脸庞，月光照在他的眉间，显得他较几年前更加深沉，似乎他变得不易捉摸，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我扑进他的怀里，捶打着他的胸口，小声地啜泣）你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

【我终于再一次拥她入怀中，在这冰凉的夜里。她变得那么瘦，腰身空空荡荡，仿佛一只手就能掐了去。怎么会这样呢。她分明锦衣玉食地奉养在公主府，身边有这么多婢女环绕，却整个人消瘦了下去。但好在，我终于抱住她了，这具温热的身躯确凿在我怀中，我朝思暮想的人确凿在我怀中。从云南到京城，多少里的路远迢迢，风尘仆仆都被她的气息覆盖，从此烟消云散。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命门所在了。】
【安安静静地任由她在我怀里发泄，她的拳头不重，每一声却像砸在了我的心尖，引来钝痛。是我的错，我不该留她独自一人在这孤独的京城，偌大的公主府，她如此需要我。假如我没能快马加鞭，她会不会就随风而去，丢下我一人。膺内泛起一阵阵的心疼与后怕，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良久的沉默后，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脸捧起，那双我熟悉的眼眸攒着几颗晶亮的光芒，如星子偷溜入她的眼睛。珍之重之地在她的眉间落下一吻，而后向她微笑。】
寻声我回来了，别怕。卢玄钟回来了。

（一连数年，我同玄钟用以维持沟通的方式仅仅是几封书信，车马送信的速度很慢，一封信都需两个月才能从宸京送达至云南，因而他写的每一封书信，我都珍藏在妆奁底层至深处，他的信中总提一句“倘若你在”，我何尝不想每日都陪在他的身旁，倘若我在，这数年来怎能过得度日如年，那分明没有温度的信纸上怎能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泪痕）
（我在他膺前娇嗔，责怪他来得太迟，埋怨他扔我一个人守在这府邸里面，令我经历了多少折磨，他分明知道我怕极了天闪雷鸣和静谧的深夜，他亦是明白无数次彻夜难眠的缩在床角等待天亮的我该有多么无助，可他还是推开了我，是那样的坚决）
（这一刻他的心怦怦直跳，是忐忑、是担忧，还是被我戳中了根柢：他真的不打算要我了）
（我本以为他会同我辩解一二，可他没有，他只是捧起我的脸颊，亲吻在我紧锁的眉间，我望向他满含笑意的双眼，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愧疚与亏欠，方才的吻却如极具怜惜的补偿，生生地刺痛了我的心，令我格外冷静的推开了他，这回虽是换做我将他推开，可我却是不甘、是不舍）
他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渐渐地停下了啜泣的声音，任由泪珠沿脸颊而落，同他在这可笑的沉默中对视良久）这里恐怕早已成为卢玄钟暂时休憩的驿站，等休息得足够了，他还是要走。
我呢？我是什么？我在他心里，是只哄一哄就开心的兔子吗？
（言及于此，我已是在他跟前失了态）那就请他，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饶是我如何宽慰，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她怎么能有这样多的泪水积蓄在眼中，前世莫不是绛珠仙子罢。心疼地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她的眼角。】
【直至听见她的话语，她将我推开。身子骤然僵硬，呆呆地停在原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留在半空中。巨大的惶恐如突然没上的潮水将我的鼻息狠狠攫住，我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寻声。她是在怪我吗。怪我离开她太久，还是怪我路远迢迢。有些着急地开口辩解着】
寻声，不是的！这里不是驿站！这是我的家！【有她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安心所在。如果没有她，纵使是四九城，又或是云南，都不会让我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留恋。】
【转而伸手去将她冰凉的柔荑握住，固执地不肯放手，双眼紧紧地盯着她】你不是兔子，也不是狸猫，你是我的妻子，是与我定下生生世世约定的女人，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人，是值得我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只为早见到的人。
【是我的错，这些婉转旖旎的句子在我的心头回响过千千万次，可始终赧颜向她诉说，才教她胡思乱想，如此害怕。身为丈夫，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她，却让自己心爱的女子担惊受怕，这是罪过。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
寻声，对不起，是我回来得太迟了。你受苦了。【而后声音变得小心翼翼，抬眼看她】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生生世世。（我咬住这四个字不放，不是无理取闹、更非胡搅蛮缠，我只是不再相信他一而再、再而三答允我的承诺，这四个字太容易笼络凡心，用这四字来拖一位涉世未深的女孩乖顺地受人掌控是多么轻松的方法）
（今生、来世，人们总说这一世欠下的债等下一世当牛做马来偿还，那下一世呢？这一世饱受折磨、满腹苦楚，踏上奈何桥时都不能饮一滴解忧汤，为的就是等来下一世对方允诺的用尽全力的补偿，而这份补偿，早在对方选择饮下孟婆汤时便灰飞烟灭，徒留断肠人在黑暗的深渊，孤身一人等待来世，再没有任何退路）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我本想就此放弃，彻底地把他从心尖上摘掉，可在他突然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心软了，他变得粗糙的手令我陌生，他指掌间积攒的厚茧惹我再次坠睫）
（我掰开他紧握的手，将他的手铺放在我的手上，秾睇他手掌同手背的每一寸皮肤，除却生茧，还有因长时间暴露在凛冽寒风中被吹得皲裂的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有些虽已愈合，但伤痕仍停留在表面，不论是否再有新生的裂口，都再难盖住先前的疤痕）
（不知不觉中，我已是满眼泪光，而这全是因他的信，永远报喜不报忧）
卢玄钟，你给我听好，没我的允许，你不准再出宸京，我不许你再回云南，若你背叛了我，必将堕入地狱，生生世世，万劫不复。
（这不是原谅，是我不忍放弃他，我的心，早已被他占走，若是让他走得彻底，那是在挖走我全部的心，是在把我往绝路上赶。他若负我，我就同他一起下地狱，下一世我必缠他不放，他休想逃走，重获新生）
（我在赌，赌这一世的幸福，是我等他数年才换来的幸福）

【当她看向我时，仿佛有漫天星辰向我俯身而来，我为此迷醉，深深地陷进她清澈的，璀璨的眼眸中。她掰开我的手，轻柔的玉纤抚过我的手掌，下意识地想躲避，却又被她拽住。你看，她又在哭了。】
没事儿，不要紧的。【小心翼翼且笨拙地宽慰着她。】
【在云南这几载，来往的家书中我总不遗余力地描绘着滇地的美好。诚然云南时常风和日丽，但也有狂风骤雨的时刻。在那里我不再是身倚家族的世家子弟，凡事都需要亲力亲为，也曾受过一些刁难。苦吗，自然是有的。可我从未告诉过寻声，怕她担心。她光是看到我手上结痂的伤口都已泪光闪烁，怎么还舍得告诉她。更何况比起与她分隔两地，这点苦算甚么。】
【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恶狠狠”地对我说话，心中复又涌现出暖意，一层又一层地将我包裹。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卢府相遇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跌落属于她的红尘万丈。眉头微微一扬，露出会心一笑。】
臣遵命。

（我相信他在家书里所写、所提的花开茂盛、温暖宜人的云南是真，蒙骗了他令他烫嘴的过桥米线是真，同他先前误食的教他痴想连连、啼笑皆非的野菌是真，每行至一处都思念我、“倘若你在”的感情更是真，可他并没有信中转达给我：他在那里极好、一切皆安，我亦是很难想象他到底居于怎样艰难的境地，为我写下一封又一封让我放心，让我误以为他真的在那里过得很好）
（这就是他别无选择的路，是他心中所追寻的理想吗）
小芙，小芙！（我用绣帕擦拭脸颊的泪珠，再哭再闹，都比不过这颗欲要为他敷药的焦急的心，我冲楼内唤贴身婢女的名字，可她并没有来，怪我，方才上楼时赶走了身旁随侍的奴才，为图清静，厉声命她们离开这里）小芙这丫头，定是偷偷跑到林园给小福喂鹿饼去了。
（我将未能唤来婢女的原因归咎于她的懒怠，实则他定能知晓，在这府邸，没有人敢不听我的话，没有人敢欺瞒我一分，唯有他敢，可正是因为他敢，在我每次冲动地推开他时，他总是固执地纠缠我，在我消气反悔时，他还在我的身边，我从未失去过他）
你站这别动，等我。
（我松开他的手，返楼内取来药膏和护手用的脂膏，拉他一同坐在他先前为能伴我赏月而修的秋千上，仔仔细细地为他敷药，这是我第一次为他敷药，亦是让我突然想到，从前他在宸京当值时我便从未给他敷过药，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有受过伤，可他是武官，该有多少个深夜是他隐瞒了我、独自忍痛敷药的深夜）
（我不擅长敷药，是个不称职的夫人，为他涂抹药膏时，他忽而皱起眉，定在强忍着痛）
说吧，何时走？（我没再抬首看他，只是继续为他涂药，他并未即刻作答，不知是否在担心，他刚允诺了我，又要变卦，又要惹我哭）
（涂完药膏，缠上纱布，我扬首同他对视，为他扫清他的顾虑）我准了。
（准归准，前提条件还是要有）
但你必须答应我，每天按时涂药膏和鱼油脂，下次回来时，我若再看见这样一双手，你连门都进不来！卷铺盖在外叫花子吧！

【我看着她为我着急，为我急匆匆步下楼梯，取来纱布与药膏。她低垂着眉眼，一圈又一圈地替我包扎。她的动作是如此谨慎而小心。其实手上是新伤旧伤一起，大多都已结痂了，根本无需这样的呵护。可是依然没有开口阻止她。我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替我上药，当她触摸到手上的伤口时，就像有一阵温和的风将过往所有的伤痕怀抱。】
【她的问话在耳畔响起，不觉心中有些痛楚，是心疼她。这些年来，这样的问话早已重复了许多次，即便我心系宸京，却也圣命难为，不得不离开。但好在，今次不同了。手指已被她包上厚厚的一层纱布，与她四目相对。她佯装轻松地与我言语，没有立刻回答她，眸中浮现了些许笑意。目光落到她的朱唇上。】
【在这偌大的房室内，只有我与她，是以不必拘束，不必守礼。笨重的手指将她的脸颊捧住，微微倾身向前在她的唇上流连一番。而后又再向下，沿着下颔，脖颈徐行，我所朝思暮想的花园，气息也粗重了些。短暂的撷芳后，她的面颊熏红，不再是之前所见的苍白。凑近她如玉般小巧的耳垂，向她说道。】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此处安心是吾乡。

（我总是自相矛盾，无论他是否答应，能否照做，在他回来的那一刻，我仍旧一如往常，开心地提起裙摆奔向他，扑进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膺前，伸手搂住他的颈脖，笑盈盈地望向他，对他说一句：玄钟，你有想我吗，我很想你哦！）
（因为他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是我唯一的牵挂）
（没有他，我这些话，该同谁说呢）
真的吗？
（他又惹我哭了）卢玄钟，你不许再骗我了。
（我没有一丝迟疑地抱住了他，因为我知道，这并非是他贪恋于温柔乡时冲动随意的答案，我不再担心下一秒的他会突然将手从我的身后抽离，继而再次推开我，离我远去，他的心回来了，而且不再走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离）
（武泰十二年正月，我们成婚，十六年四月，他离开了我，去往云南，我带着仅有的不足一份七年之痒的回忆留在宸京，等待他回来完成他离开时的承诺：山高水长、与伊同往，终于在十九年的夏天，我等来了他，虽是迟来的幸福，但却是我赌赢了的证明）
（我迎上他的唇，这亦是迟来的吻，却较三年前的吻，少了愧疚、怜悯，解了柔肠百结）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