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楼灯火正酣温，星河一道散升平。】
【今日因是娘娘的贺宴，浑圆的日头将将擦过金顶庑脊上肃鹄而立的鸱吻，尚仪局的掌乐便奏响了第一节音符，这是侈筵的号角。鱼贯的奚女捧着珀碟玉碗，上叠着些八珍海味，惯是些明宫的琼厨沃脂。我因伯母的申嘱，亦在此日描眉施黛、着绫缀玉，在宴上凸显了些滟滟宝气，点缀在殊艳的末端，像缀在古剑上的红缨穗儿、像着在浩茫山河腰缦间的一点青苍。】
【主角是剑是山河，我是鲜花着锦的附菟。】【我散漫欣赏天光透过朱窗铺洒的细碎金黄，漏影愈加偏了，金黄也愈加浅淡，直到冷辉与虚无缥缈的黄交织缠绵，夜色便愈加厚重。皎洁的月遮住了最后一丝昼影，长夜肆无忌惮地砸落人间。我又将两粒黑曜投在浓郁的陶矩上，看着豆火荧荧，明灭的烛拉长了奚女投在椒壁上的影儿。】
【合着宫妃、贵女的祝辞，我也饮了一些薄酒。雪腮像流云爬上了两抹酡晕。在光色绚烂的夜暮中，我央求的神色觑向伯母，得了允首才独往殿外醒酒，且向太白借了酒胆，从袖管中伸出一节白玉皓腕，拟濯光浪。】
【然后我听到身后有些细碎的跫音，拘谨着蹑蹑着生恐惊扰了我一般，料想是寻我来的燕女，便央求也似地先启了唇。】
不必为我披衫，宫里的繁贵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好姐姐，让我松快松快罢。

【闲置数年的坤宁宫掩不掉生来气派，肃伫紫禁城中轴线之上，层甍反宇，飞簷拂云。一到暮色四合，丝罗香帘重叠，雕栏画栋，又是另一番奢华靡景。】
【身后是不远处是正殿之内的煊赫，满京诰命在身的内外命妇均戴冠披帔，此殿上百鸟朝凤。此刻正礼已过，命妇们南北聚散各扯闲话，我沿着一路北折的廊子，避下几回七姑六婶的照面，往园子僻静处行去。】
【星河灯火之下，一色黄琉璃瓦硬山顶绵延叠嶂，檐下一只烫金字大红宫灯无风蓦然而动，堪堪映红了灯檐下一张雪白玉容的脸。而骤然亮起，绚烂光华比之灯火的，还有我伫立月下的眸色。】
英雄所见略同，的的确确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刻坤宁宫是宝粟万钉的试炼场，堆金流丽的富贵乡最不乏年青美貌的朱颜软玉。宴中尚有罗装宝髻的红伶轻戴薄绡，旖旎的身姿是同良宵一齐舒展的垂虹。位列两侧的群英吐萼嫩蕊也似地，端庄又迷离，靡丽又静默，又克又扬的情味，只令人咂摸出寡淡乏意的稚气。我同她们——京城的那伙贵女常不能讲到一处，频于应付地鸡同鸭讲无非是蹉跎光阴。是以，梁氏声名在外，后缀以的形容无不是桀骜、邪谬、方外。】
【梁氏多半因不矜名节的骨胆，形如刻下放浪形骸鲜活的容色很为鲜见。撑着龙鳞的宫灯为盛明的华夜伴舞，绛红色的明光铺在地阶上，圆滚滚的廓影承之红轮。乌鬓轻转，崭亮的乌珠定向来人澹澹眸光。】您，宝相霓裳，怎色也黯、言也沮？【我无须同他释义错认小婢的妄言，聪明人同聪明人说话，辞不必尽揭。正如刻下，余光囫囵一扫银鼠皮地团纹衮服，已将他的身份猜测地七八成。若是浪荡浑才更不必我枉费神力。】
压在您心头的是繁重的规矩还是紫禁威仪？
【我不吝娟好丰姿要同他讲起其中殊异，正一正身形的动作却因新制的绣鞋戛然而止。藏在裙下的玉足浅探，踏在了脱落的绣鞋缎面上。明日我定要同母亲说，打发了府中专司鞋袜的绣娘。再觑向他的星眸，捕捉回涣散的魂神。】
若您恰逢失意，大抵是因紫禁威仪，令您无处可遁。

【高悬的冬月云环澄辉，映得今夜庭下尤为清绝。我与她相对而伫，二人相隔一座四方小花坛，此坛夏时种碗大的西府海棠，入冬后枯枝压泥，略显荒芜。】
【今日所到，无外均是些京中重金兼紫高门贵女，眼下隔着的这方枯坛倒也恰如好处，既周全了礼数，又不至于让我瞧不真切她的脸。】
你倒是大方又伶俐。
【清冷银辉之下，她毫不拘谨的大方姿态与称得上一眼惊艳的俏容都令人心头一动，我报之展眉朗笑，对上那双秋水盈盈的乌眸，像一只被投进幽潭的鹅卵石，深不见底却抵不住一探究竟的欲念。又去搭她的话茬。】
这地方固然威仪，但说压抑也不压抑，我早都习惯了。原是今日来的亲戚多，什么姑姑婶婶，左右盘问的让人喘不过来气。那你呢，你今日头一回入宫？

【新月载着晚风，斑驳光怪的红灯碎影挽着他不高不低的声量一同扎进我的心怀。眉目间或是因他的朗声、或是因与坤宁同荣的欢愉而亮堂，隐匿在靛蓝色的月夜中，让人瞧不真切，清越的笑却是藏不住的。】你心思真是浅淡。【又唯恐伤了他皇胤与生俱来的自尊，只将眼目轻移，曼波渡向干涸的方坛。】我是说，你坦荡的心思蛮不像紫禁的其他人，鼻息里都隐匿着高深莫测的气态。
【冬日的皎月总是格外明亮、格外清冷的，亘古如斯的物候月令从不因时移事易。就好像春日华庭总有新鲜柔和的草色香气、夏日檐边的新雨总是古怪又缠绵，至于秋，那便是散落尘寰的烟火碎片，短促又烂漫的闯入人间。】头回入宫便逢此盛况，当真惶恐。
【我抬起秀颈望向高悬天际的浪漫月亮，白狐狸圈毛的领子支起几根疏落的纤羽，为少女的侧脸勾勒出些许雍容的宝气。这场宴，内外命妇携群芳朝贺，一拜的是宝绶母仪，二贺的是瓜瓞绵绵。今日宴后，便会有鸳鸯比翼、鸾凤和声的佳话。】今日月满，宜当花好。满堂宾颜，连同臣女梁氏在内，无不是为圆娘娘们的美愿而来。
【言即此又垂下颈子宴散时，我同惠王会隔着一扇挂屏，稍谈一些高志，这是一场无人在意话头如何起又如何落的会晤。及此，又垂下颈子偏首向他。】那么，王爷呢？您的母亲又中意哪家粉淑？

【古人言，琴声滴暗泉，又道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今宵，教坊司最得脸的乐师皆在坤宁宫一展绝艺，可琴再贵曲再名，都似乎敌不过方才她清甜的一声“王爷”，直抵心坎。庭下夜风拂面，若此刻脚下放着一只铜盆，或许还能接住几捧我身上酥掉的骨头渣。】
你我皆非圣人，头一回惶恐最是正常不过。再多入宫些，多几次便稀松平常了。
【我与友人打马球时，时常不满他们总要携女伴而来，搞得球场如香粉场说笑场，章甫荐履。他们笑我少不经事，可不知我是嫌烦这些女子误事得很，非要毛遂自荐帮人捡球，却动作慢慢悠悠，时不时还要摔上几跤，这整场马球便要因她们作停。可我今时今日却破天荒地想着，若打马球时能有这样一位泠泠之声的佳人在旁，为我高声喝彩鼓气，那我岂不是头破血流也要举枪一战为红颜，定能搏下全场头彩，满面春风？】
【可今夜庭下吹的风显然不是满面的春风，银鼠领毛在冬风中恣意摇摆，无力地挠着颈子。她第一声自称“梁氏”，我丝毫未察不妥，可续上的那句“中意哪家”之言，犹如当头一喝，将我从梦中拉扯出来。】
你姓梁？
【语气陡然转冷，如同今夜骤降的寒露，就连星熠的眸光都被警觉与狐疑渐渐罩拢。】
【心中轸念，佳人难寻，她可别是那个“不知合不合意的梁合懿”吧。】

【夜色逐渐沉了，冬月的星也寂落地撒在天幕中。夜风吹动了庭中地海棠枯枝杈，簌簌低语吟唱良宵星月。大红灯笼依然亮堂，将坤宁宫地阶壁烧地透艳，浮翠流丹的中宵满足了话本里一切旖旎的绮想。他是怎样的儿郎？金相玉质如斯，我愿慷慨地赋予他所有美好辞令。但我深知他不是惠王，所有良玉飞星、眉秀似山不过是一晌贪欢的镜中花，皆是虚妄。】
你说得对，姨母位正中宫，明宫有了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往后往这磕头的日子可少不了。
【我称皇后为姨母，俨然已将自己当成母亲嫡出的女儿，同长姊一般承欢膝下。可细细想来，这声沉重的母亲隐匿着梁小满的多少机心。在同他闲叙的间隙，玉足悄悄落回绣鞋，细碎的小动作落在粗枝大叶的男子眼中，便是女儿家的灵动。】
【玉颊本盈满了明灿的笑意，陡然因他渐次暗下的眸色而渐次消弭。究其缘由，原是甫脱口的梁氏为原罪。方才的温煦化为锋芒，那些轻易便教人捕捉察觉的警惕，猝不及防地扑灭了我心中升腾而起的清光惬意。没来由地委屈同一股酸意一齐涌上心头，方是清欢的月风刻下竟生出细密的寒意。而后，颊上收拢了所有璀璨，联想母亲的叮嘱、中宫的辞色，也在此时悟得他遽然反颜的真相。】
臣女大胆妄测殿下，令您突然不愉的怕是梁府的二小姐。【风忽然静了，但冷意却已在体中弥散开来。】惠王殿下您心思浅淡得很，喜形皆于色。
无她，我便是令您不愉的梁合懿。

【襄王之所以惆怅垂涕，求之至曙，倒不见得全因那神女美的不可方物，说到底还是神女凛然难犯，可望不可即，正中了男人或人性的软肋。冰封三九天里，我会画满厚厚一沓宣纸的鲜杨梅，命宫人将每一张都挂在庭中枯枝梢上，慰我望“梅”止渴。而四月杨柳百八里飞鞭急递上京的慈溪杨梅，阿娘生怕不够一股脑地往屋子里送，我却每次只阑珊尝一两颗，嫌它酸甜倒牙，便丟在库中生虫。】
【如若这世上碑文可如生灵般自成篆刻，待我百年之后，碑上首行处想必是刻着“人之初，性本贱”吧。】
你——
【人们常说少龄女子往往比少龄男子心思熟缜得多，火枪见洋炮，我在她风清月明的坦诚之下忽而相形见绌。滞凝空中的手臂与堪堪涨红的面颊，正应了她方才道出我的心思浅淡。遐想中的马球场、盆里接的骨头渣，都如这浅宵薄夜中的白霜，一击便碎。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梁...呃，合懿妹妹，我方才并未曾不愉，你也莫要妄自菲薄。
【冬风不解风情，吹也吹不透少年的心。】
【我确是尊贵优越了些，不过她好歹也连着皇亲国戚的襟，在京城就算无法嫁入王府，定也不至于行情冷落。我诚心实意，一面郑重其事，一面却非要嘴欠地添上一句：】
等等，你不会从方才就一直跟着我到此处了吧？！

【襄王之所以惆怅垂涕，求之至曙，倒不见得全因那神女美的不可方物，说到底还是神女凛然难犯，可望不可即，正中了男人或人性的软肋。冰封三九天里，我会画满厚厚一沓宣纸的鲜杨梅，命宫人将每一张都挂在庭中枯枝梢上，慰我望“梅”止渴。而四月杨柳百八里飞鞭急递上京的慈溪杨梅，阿娘生怕不够一股脑地往屋子里送，我却每次只阑珊尝一两颗，嫌它酸甜倒牙，便丟在库中生虫。】
【如若这世上碑文可如生灵般自成篆刻，待我百年之后，碑上首行处想必是刻着“人之初，性本贱”吧。】
你——
【人们常说少龄女子往往比少龄男子心思熟缜得多，火枪见洋炮，我在她风清月明的坦诚之下忽而相形见绌。滞凝空中的手臂与堪堪涨红的面颊，正应了她方才道出我的心思浅淡。遐想中的马球场、盆里接的骨头渣，都如这浅宵薄夜中的白霜，一击便碎。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梁...呃，合懿妹妹，我方才并未曾不愉，你也莫要妄自菲薄。
【冬风不解风情，吹也吹不透少年的心。】
【我确是尊贵优越了些，不过她好歹也连着皇亲国戚的襟，在京城就算无法嫁入王府，定也不至于行情冷落。我诚心实意，一面郑重其事，一面却非要嘴欠地添上一句：】
等等，你不会从方才就一直跟着我到此处了吧？！
（433）

父母恩于我血脉，承此姓氏，不求荣耀庭鼎，亦不可折辱半分。
【我不是颈弱花柔的女子，也弗是富贵门前垂坐装点的斛珠，所有软弱、哀愁、易凋易零的无相脆弱同我毫不相干。是以，我在察觉任何不善时，便自觉地为自己披上坚硬的胄甲。他虽在须臾尽力掩饰了戒备，一双眸子中的警惕也渐次消弭。】
妄自菲薄？臣女从不曾妄自菲薄。
【大抵世间众人人人皆爱琢刻合宜的好玉，加饰以浮雕技法，勾勒出花枝柔曼的翠珰，又优又雅又合意把玩。诸如我这一类，山头的璞石，虽藏身在富贵门头深谙八面玲珑之道，但未经打磨依旧见棱见角，便会教人避之不及。我原不在意所谓浮誉，锦绣中藏自然胜过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塑菩假蕙的淑媛。然而刻下，我同他月宴相逢，星稀月明，惊鸿一面，一切意味便不再相同了。】
臣女向来潇洒达观，只是唯恐殿下只闻嚣语，不闻人。
【骤闻刺耳的后言，两爿远山眉紧紧蹙在一处。我曾闲阅书籍，上载着少年心性多是纵而稚，一半是鲜衣怒马的飒爽，又一半是天真无邪的率真坦荡。虽是赤诚地将心思一股脑剖给你看，但也在无形中狠伤了人心。那只绣鞋应当狠狠砸在他此刻月光照拂下愈加憨直的脸上。】
殿下可曾听过过犹不及？过骄则是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