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白鸥飞过冰原
曾梦见我为你流泪的画面
南半球的漩涡顺时针而转
这是真的吗
所有的故事都倒过来说
所有的眼泪结晶成矿石
所有的憾悔
只因当年害羞而缩回去的手”
1
她站在接机的人群中，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很紧，想显得更矮小，更不起眼一点，想躲过一个，对她而言太灼热的视线。
也许还是不习惯见面。
那人的航班还没落地，她就开始浮躁，也理不清在担心什么，只觉得每个人都像刻刀，走路的时候，四处拉出刺耳声响。她揉揉眼，努力专注于等待和寻找。
两年了啊。
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为自己偏颇的敏感叹息。出口的每个人都被衣服包成色块，那人大体是红色，艳红大衣，酒红围巾，深黑皮靴和黑针织帽。穿搭还是那么笨得可爱，她低头，理了理情绪，然后朝她的方向挥手。
她大约也看到自己了。眼睛弯成两个好看的弧，面容大部分隐在口罩背后，但她看得见她的笑。真是的，太熟悉了，心里小小地抽痛了一下。
“嗨——拉姐。”
她努力调动所有发声技巧，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酸涩，不那么初恋女孩。也许是昨天感冒的遗症，她还是拎出了声音里挟着的一丝颤抖。希望她别听出来。
“乐乐，好久不见，”贝拉往她手里塞东西，“给你这个。”
她接过，是一个吊坠，空心的蓝色星星，边缘反射大厅顶棚的灯光。“有盒子的，在车上打开检查过，不小心弄丢了。”贝拉隔着手套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么比我还粗心啦。”她微微一哂，将吊坠轻轻放进提包夹层，转而接过对方行李。
城市的暗海比森林还易起风，她们把东西搬上她的车，开门，关门。把呼啸阻隔在玻璃窗外。
车里一时安静得像照片。她决定找点话讲：“咳，拉姐，这次来住几天？”
贝拉短暂地从手机里抬头，“三四天吧，我只请了五天的假。”低头，嗒嗒，嗒嗒嗒。她趁着扭头看后视镜的当口留意贝拉，好像是在和谁打字，两个拇指舞得飞快。
车子开入一段冗长的沉默。她们都不是话多的交际者，初识的日子聊得热烈，如今相处起来就不常絮叨，尽管其中有人可能有话想说。但其实也没什么话是不能不说的。金属般的苦涩在舌根泛滥。
可惜了，车厢太窄，容不下谈话。她伸手点开车载音响，让音乐挤换凝固的缄默。唱歌的人让贝拉愣神，“这不是……”
弄巧成拙，真行，王珈乐。她抿抿嘴，在红晕漫上来之前解释：“曲库好久没换了，一直是以前的这些，嗯。”她赌气一般猛踩油门，超越前面的昂贵轿车，“还记得吧，你当时唱的时候，大伙都想试试。在那个时候录的。”
这句话飘在座椅之间，转了两圈，没被接住，落下去了，跌进沉默的黑色的空洞里。感觉吞下了一整口尴尬，中药一样的味道。她在心里白了自己第三次眼，才听见贝拉开口。
“哦，那个时候啊。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吧。”
是啊，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无所谓，都当作初见。之后浑噩难忍又几年。
0
近年的事业都不景气了，家里决定过完这次旺季，就迁到更靠近江南的地方。逢客有道，大张旗鼓地布置之后，游人的脸都亲切。
她家的民宿坐落在云里，周围傍着度假村和一众青年旅店，倒也不靠这个吃饭，但长辈的意愿喜欢藏着掖着，有点醉翁之意的味道。对她而言，本来就是假期来养养心，待久以后，只是想看看江南景观了。
眼下是最后的开放期，人来客去，房间始终有空，她每天负责给绿植浇水，给兔子喂食，料理杂务，偶尔帮忙打理内饰，生活安静又自我。
那人来住是最月末的事了。走进来的时候她正蹲在角落看兔子，身后的人拉着行李箱站定，四下扫视一圈，停在她背上。目光如炬，她抱着毛团站起，捏住兔子的爪子上下晃动，给人打招呼。
“是老板吗？”
她愣了一小会儿，因为看呆了。眼前这人长得脱俗，一副邻家姐姐模样，年龄倒是感觉和自己差不离，皮肤透亮透亮的，又隐隐有种气质在。她说不好是什么，只是视线钉在对方脸上，挪不走了。
“啥？”
少女松了松领口，尴尬笑笑：“认错了，不好意思哈。”
“你是来住宿的吧，”最终是魂归体内了，找来笔记本对上号，“王贝拉对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她提起少女的箱子走上楼。身后少女在打量屋里环境，瞳孔中的光涟漪一样荡开。她走在前，先拉开了门，站在一旁候着。王贝拉凑过去看，她闻到她颈间的薰衣草味，从刚拉开的领口和体温一起弥散出来，蒸腾一样的暖流，好香。于是竟然不害臊地贴上去又闻了闻。
王贝拉没发现，在夸屋子的布置。她没听进去都夸了些什么，只好先把箱子放好，在窗前给自己透了透气。
“王珈乐。你可以叫我王珈乐。”
“叫我贝拉就好。”无言。
她忽然想起楼下的绿植好几天没吃水了。
“那、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到楼下找我哦。”她很快速地步出房间，路过门口的时候，风带起一阵紫色的香味。
最后一个房间，终于也好端端住进人了。当晚却毫无征兆地断电。说是施工队挖断了电缆，抢修可能得持续到第二天中午，住客都不是被电子设备奴役的人，很默契地从房里出来，托着蜡烛托着书，围坐成一圈。
幸好一楼还算宽敞。她站起身点人数，很齐，没人想落单，各个房间都空了，只剩茫茫暗晚从窗外流进来。交换故事到半夜，有人突然离场，返回时手里多了把吉他，于是沙锤、口琴、卡祖笛也悉数到场。她清理旧瓶罐和瓜子壳，再从后院提了一箱啤酒回来，人聚在一起就热闹，情绪高涨处就想放歌奏乐，烛光掩映下，每个人都抛了心事。
贝拉起头的时候，众人都噤声了，王珈乐心跳一滞，忙不迭掏出手机开始录音。她平时也喜欢唱歌，听得出贝拉是会唱的，而且音色得天独厚，高音上扬，透彻又有力，刚刚好戳进她心里去。
唱罢，众人一齐鼓掌。她偷摸着起身，躲进暗处，拿出录音开始放。还好，音质不差，没落下细节。她又听了一遍，把赞叹勉强压在心底，才回到位置上。
后来眼皮开始铅落，扛不住脑内翻覆涌动的困潮，她在天光没放亮的时辰趴进床上。睡了有五个多钟头，又清醒了，下楼一看，三四个通宵旅友还在泛聊。
正好贝拉也在。蹲在角落看兔子。她走上前，用影子盖住贝拉的身体，很诚挚的语气：“怎么样，可爱吧。毛茸茸的小白白。”
贝拉还是蹲着，转过头往上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觉得她也像一只小白兔。
小白兔说：“呀，终于看见你了。我一直在等你。”
她伸手摸脸，没有料想中的热意，一边想象接下来的对话，一边给小白兔歪了个头。“等我干啥呀。”
小白兔说：“你知道哪里有便利店吗？”
1
家中没有饭菜在等，毕竟已经过了饭点，何况她平时不常自己做菜。她询问贝拉，想不想去哪家烤肉店再凑一餐。
“想吃跟你一起做的。别的不行。”
没料到。她打转方向，驶往最近的超市。行车道被染上晚间天空的颜色，又在渐入都市中心的进程里，让四面八方的灯源给驱退。在生活之外潜游多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影子。她做不到把情绪独自消化，于是常常在寂夜里出行，踩过冷雾，迷蒙跟随飞鸟与月，晃晃悠悠之间，就能短暂清醒。在那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植物，摇摆之间，丢失了全部语言。
开车不费工夫。她们从地下停车场进入人群，光亮让她有些不适应，贝拉挽上她的手臂，轻声提出一些参考菜谱。她努力记下，思路却开始搅成一团，毛线一样越捆越乱。走过衣物架子，电器展台，熟食区，她的脚步慢慢软化。她想如果贝拉这个时候松手，自己会不会变成一滩液态的情绪，掉落，往四处淌开。
贝拉中途找来购物车，把随身包丢进去。还好，她脚下仍算平稳，还能够被牵着去东挑西选。她眼看着贝拉站在面前，大概两个心跳的距离，靴子的厚底让她只比自己矮一点，嘴里喃喃，在评价摆放的瓜果。一时有种恍惚感包围她。
会想，我俩在外人看来，和一对情侣会有多像呢。
会想，她这次来，话音之下是哪种用意，是来看从不曾懂事的妹妹，还是来看重归于好的旧友，还是来看别的什么。
会想，王珈乐，你怎么跟个青春期女孩儿似的，成天想些有的没的。
贝拉推车离开了，走在她前面两步的地方，她看见贝拉手上有什么东西，闪得她眼睛疼。是戒指，嵌在她右手的中指上，明晃晃得冷漠。她突然开始头晕。噪音加重了，人群又变成刻刀，在她心膜上来回攒动。
这是她生活中的难题——关于如何平衡幻象与回忆。记忆线头总也拎不清，是在经历途中攒存了印象，还是在臆愿里生造成形，她多想跋涉回多年前的旧日子，回到难解迷题的源初，在因果里重新求解，或者索性，叫自己放过自己。
有时人就是那么无力。去路可惜，但故事怎么倒过来说。
0
她带贝拉去便利店，怀里还抱着兔子。路上故作松弛地闲谈，从友人来往到写意人生，都还算畅聊，直到话题步入兴趣种种，她就败下阵来。
说起影剧。她看得不多，寥寥跟过网络浪潮裹挟的一些，说不上深度，也没有主观偏好。贝拉偏偏常看，观影如吃饭，什么类型都看，日常闲暇都填在里面。她还听到字眼：“番剧”、“特摄”之类，云里雾里，只能呆呆点头。
说起游戏。她根本就没碰过，更喜欢听歌和拍照，电脑只当成打字练习机。
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贝拉歪头看她。她很认真地思考片刻，说，我平时喜欢胡思乱想。贝拉说那也挺好，脑子活跃。她想了一下，说还喜欢唱歌。
那你哼两句？
于是两人边走边对唱。云雀在午间细碎的光线中回旋，夏季要末了，树都抖落出片刻的凉意。
一来一回，两人也就聊开了，问起来这的目的，贝拉说是和家人吵了一架，谁也不服谁，刚好即将大学，决定借一半假期，出门远行一段时间，各自冷静冷静。
她没问是因为什么而吵架，只说，你有啥不开心的，都跟我唠唠，我喜欢听人讲话。贝拉怔住，回给她一个善意的笑，说好，那你别嫌我烦。
季节的风长满生命的雨，时日清闲，每天吞吐对话，彼此梦中打照面，联系簿就多躺进一个姓名。结识的日子都快意，她们的分离来得平和，只靠挥手就足够，她看她走远，身形消失在拐角，转身回到屋内，饮下过夜茶。
时间流散得快，客季过去，她随家人搬动箱子，收拾器具，房间家具也易手了，现在都空下来。上车前最后看一眼，留恋之物所剩无几，全被她一一打包，装进心室。她在车上做了个美梦：初识的人再度碰面，走散的人重又相逢。
是不是伏笔未可知，但她们的确都不知道，两人报考的学校，是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所。
相遇并不戏剧化，是王珈乐先注意到的。彼时已经经历了两周课程，与生活磨合得逐渐平稳，她骑车随人流去往常去的食堂，走进三楼，习惯性先张望座位。很满，四人桌几乎被雨伞和各色背包占据。她排队打饭，最后还是挑了三人入座的四人桌，还好都是女生，不必有其他心绪。
坐下以后她被惊住，一种异样的喜悦荡开，她伸手在对面的人前边摇了摇，说，你认得我吗。
那女生前一口没嚼干净，嘴里还鼓嘟着，像极了一只正在吃食的兔子，闻声抬眼望望，然后眼睛张得和王珈乐一样大。
“泥肿摸也栽这？”
呀，好可爱。她伸手，说：“你好，同学！我叫王珈乐！”
贝拉连饭都没吞下去，回握住她的手，嘟哝着回答：“你吼，我叫王贝拉！”
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她们为庆祝远别重逢之缘，一起到售货机敲了两瓶饮料，旁若无人地碰杯，连塑料瓶都撞出声响。
尔后就常来往了。贝拉学的是声乐，而她是中文系，入学第一年课程都紧，碰到一起的机会少，但是两人会在下课后约着一起用餐，散心，在校园跑步。王珈乐以为这是他乡逢故知的患难情结，她与贝拉在假期的几天交心，让贝拉对于她的脑海印画，不自觉生出些别样依赖。但仔细琢磨，又不太对，两星期过来，总不至于连个常说话的同学都难得吧。旁敲侧击提起，贝拉竟然说，是社恐，不是不愿相处。
她转头，不置信地看她。“你明明挺健谈的啊。”停顿，好像捉到什么小把戏似的，一脸坏笑，“该不是，只对我话多吧？”
想简单了。她原打算逗弄贝拉一下，看她窘急的样子，因为觉得胜券在握，语气有几分撩拨，心里就有几分不经意。结果贝拉皱起眉头思忖，还不住打量她，最后点点头得出结论：“好像还真是耶。我跟别人都不怎么说话，只对你特殊一点。”
这回她兵荒马乱了。幸好云层浓厚，月光打不下来，贝拉没能看见她耳廓和双颊的失火。应该……没看见吧？可是她怎么一直在笑呢？
她们守序地读书、看课、游商街，每天互相结伴，连彼此的舍友，都清楚两人关系紧腻，贝拉时时谈起过去，离群是常有的事，待在她身边，好像旁人都变得无所谓了。她身体向贝拉贴近，心却在担忧对方的交际，语重心长地告知：生命所迫，还要遇到很多人，很多事，即使没有这方面的禀赋，也要尝试去接
曾梦见我为你流泪的画面
南半球的漩涡顺时针而转
这是真的吗
所有的故事都倒过来说
所有的眼泪结晶成矿石
所有的憾悔
只因当年害羞而缩回去的手”
1
她站在接机的人群中，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很紧，想显得更矮小，更不起眼一点，想躲过一个，对她而言太灼热的视线。
也许还是不习惯见面。
那人的航班还没落地，她就开始浮躁，也理不清在担心什么，只觉得每个人都像刻刀，走路的时候，四处拉出刺耳声响。她揉揉眼，努力专注于等待和寻找。
两年了啊。
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为自己偏颇的敏感叹息。出口的每个人都被衣服包成色块，那人大体是红色，艳红大衣，酒红围巾，深黑皮靴和黑针织帽。穿搭还是那么笨得可爱，她低头，理了理情绪，然后朝她的方向挥手。
她大约也看到自己了。眼睛弯成两个好看的弧，面容大部分隐在口罩背后，但她看得见她的笑。真是的，太熟悉了，心里小小地抽痛了一下。
“嗨——拉姐。”
她努力调动所有发声技巧，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酸涩，不那么初恋女孩。也许是昨天感冒的遗症，她还是拎出了声音里挟着的一丝颤抖。希望她别听出来。
“乐乐，好久不见，”贝拉往她手里塞东西，“给你这个。”
她接过，是一个吊坠，空心的蓝色星星，边缘反射大厅顶棚的灯光。“有盒子的，在车上打开检查过，不小心弄丢了。”贝拉隔着手套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么比我还粗心啦。”她微微一哂，将吊坠轻轻放进提包夹层，转而接过对方行李。
城市的暗海比森林还易起风，她们把东西搬上她的车，开门，关门。把呼啸阻隔在玻璃窗外。
车里一时安静得像照片。她决定找点话讲：“咳，拉姐，这次来住几天？”
贝拉短暂地从手机里抬头，“三四天吧，我只请了五天的假。”低头，嗒嗒，嗒嗒嗒。她趁着扭头看后视镜的当口留意贝拉，好像是在和谁打字，两个拇指舞得飞快。
车子开入一段冗长的沉默。她们都不是话多的交际者，初识的日子聊得热烈，如今相处起来就不常絮叨，尽管其中有人可能有话想说。但其实也没什么话是不能不说的。金属般的苦涩在舌根泛滥。
可惜了，车厢太窄，容不下谈话。她伸手点开车载音响，让音乐挤换凝固的缄默。唱歌的人让贝拉愣神，“这不是……”
弄巧成拙，真行，王珈乐。她抿抿嘴，在红晕漫上来之前解释：“曲库好久没换了，一直是以前的这些，嗯。”她赌气一般猛踩油门，超越前面的昂贵轿车，“还记得吧，你当时唱的时候，大伙都想试试。在那个时候录的。”
这句话飘在座椅之间，转了两圈，没被接住，落下去了，跌进沉默的黑色的空洞里。感觉吞下了一整口尴尬，中药一样的味道。她在心里白了自己第三次眼，才听见贝拉开口。
“哦，那个时候啊。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吧。”
是啊，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无所谓，都当作初见。之后浑噩难忍又几年。
0
近年的事业都不景气了，家里决定过完这次旺季，就迁到更靠近江南的地方。逢客有道，大张旗鼓地布置之后，游人的脸都亲切。
她家的民宿坐落在云里，周围傍着度假村和一众青年旅店，倒也不靠这个吃饭，但长辈的意愿喜欢藏着掖着，有点醉翁之意的味道。对她而言，本来就是假期来养养心，待久以后，只是想看看江南景观了。
眼下是最后的开放期，人来客去，房间始终有空，她每天负责给绿植浇水，给兔子喂食，料理杂务，偶尔帮忙打理内饰，生活安静又自我。
那人来住是最月末的事了。走进来的时候她正蹲在角落看兔子，身后的人拉着行李箱站定，四下扫视一圈，停在她背上。目光如炬，她抱着毛团站起，捏住兔子的爪子上下晃动，给人打招呼。
“是老板吗？”
她愣了一小会儿，因为看呆了。眼前这人长得脱俗，一副邻家姐姐模样，年龄倒是感觉和自己差不离，皮肤透亮透亮的，又隐隐有种气质在。她说不好是什么，只是视线钉在对方脸上，挪不走了。
“啥？”
少女松了松领口，尴尬笑笑：“认错了，不好意思哈。”
“你是来住宿的吧，”最终是魂归体内了，找来笔记本对上号，“王贝拉对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她提起少女的箱子走上楼。身后少女在打量屋里环境，瞳孔中的光涟漪一样荡开。她走在前，先拉开了门，站在一旁候着。王贝拉凑过去看，她闻到她颈间的薰衣草味，从刚拉开的领口和体温一起弥散出来，蒸腾一样的暖流，好香。于是竟然不害臊地贴上去又闻了闻。
王贝拉没发现，在夸屋子的布置。她没听进去都夸了些什么，只好先把箱子放好，在窗前给自己透了透气。
“王珈乐。你可以叫我王珈乐。”
“叫我贝拉就好。”无言。
她忽然想起楼下的绿植好几天没吃水了。
“那、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到楼下找我哦。”她很快速地步出房间，路过门口的时候，风带起一阵紫色的香味。
最后一个房间，终于也好端端住进人了。当晚却毫无征兆地断电。说是施工队挖断了电缆，抢修可能得持续到第二天中午，住客都不是被电子设备奴役的人，很默契地从房里出来，托着蜡烛托着书，围坐成一圈。
幸好一楼还算宽敞。她站起身点人数，很齐，没人想落单，各个房间都空了，只剩茫茫暗晚从窗外流进来。交换故事到半夜，有人突然离场，返回时手里多了把吉他，于是沙锤、口琴、卡祖笛也悉数到场。她清理旧瓶罐和瓜子壳，再从后院提了一箱啤酒回来，人聚在一起就热闹，情绪高涨处就想放歌奏乐，烛光掩映下，每个人都抛了心事。
贝拉起头的时候，众人都噤声了，王珈乐心跳一滞，忙不迭掏出手机开始录音。她平时也喜欢唱歌，听得出贝拉是会唱的，而且音色得天独厚，高音上扬，透彻又有力，刚刚好戳进她心里去。
唱罢，众人一齐鼓掌。她偷摸着起身，躲进暗处，拿出录音开始放。还好，音质不差，没落下细节。她又听了一遍，把赞叹勉强压在心底，才回到位置上。
后来眼皮开始铅落，扛不住脑内翻覆涌动的困潮，她在天光没放亮的时辰趴进床上。睡了有五个多钟头，又清醒了，下楼一看，三四个通宵旅友还在泛聊。
正好贝拉也在。蹲在角落看兔子。她走上前，用影子盖住贝拉的身体，很诚挚的语气：“怎么样，可爱吧。毛茸茸的小白白。”
贝拉还是蹲着，转过头往上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觉得她也像一只小白兔。
小白兔说：“呀，终于看见你了。我一直在等你。”
她伸手摸脸，没有料想中的热意，一边想象接下来的对话，一边给小白兔歪了个头。“等我干啥呀。”
小白兔说：“你知道哪里有便利店吗？”
1
家中没有饭菜在等，毕竟已经过了饭点，何况她平时不常自己做菜。她询问贝拉，想不想去哪家烤肉店再凑一餐。
“想吃跟你一起做的。别的不行。”
没料到。她打转方向，驶往最近的超市。行车道被染上晚间天空的颜色，又在渐入都市中心的进程里，让四面八方的灯源给驱退。在生活之外潜游多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影子。她做不到把情绪独自消化，于是常常在寂夜里出行，踩过冷雾，迷蒙跟随飞鸟与月，晃晃悠悠之间，就能短暂清醒。在那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植物，摇摆之间，丢失了全部语言。
开车不费工夫。她们从地下停车场进入人群，光亮让她有些不适应，贝拉挽上她的手臂，轻声提出一些参考菜谱。她努力记下，思路却开始搅成一团，毛线一样越捆越乱。走过衣物架子，电器展台，熟食区，她的脚步慢慢软化。她想如果贝拉这个时候松手，自己会不会变成一滩液态的情绪，掉落，往四处淌开。
贝拉中途找来购物车，把随身包丢进去。还好，她脚下仍算平稳，还能够被牵着去东挑西选。她眼看着贝拉站在面前，大概两个心跳的距离，靴子的厚底让她只比自己矮一点，嘴里喃喃，在评价摆放的瓜果。一时有种恍惚感包围她。
会想，我俩在外人看来，和一对情侣会有多像呢。
会想，她这次来，话音之下是哪种用意，是来看从不曾懂事的妹妹，还是来看重归于好的旧友，还是来看别的什么。
会想，王珈乐，你怎么跟个青春期女孩儿似的，成天想些有的没的。
贝拉推车离开了，走在她前面两步的地方，她看见贝拉手上有什么东西，闪得她眼睛疼。是戒指，嵌在她右手的中指上，明晃晃得冷漠。她突然开始头晕。噪音加重了，人群又变成刻刀，在她心膜上来回攒动。
这是她生活中的难题——关于如何平衡幻象与回忆。记忆线头总也拎不清，是在经历途中攒存了印象，还是在臆愿里生造成形，她多想跋涉回多年前的旧日子，回到难解迷题的源初，在因果里重新求解，或者索性，叫自己放过自己。
有时人就是那么无力。去路可惜，但故事怎么倒过来说。
0
她带贝拉去便利店，怀里还抱着兔子。路上故作松弛地闲谈，从友人来往到写意人生，都还算畅聊，直到话题步入兴趣种种，她就败下阵来。
说起影剧。她看得不多，寥寥跟过网络浪潮裹挟的一些，说不上深度，也没有主观偏好。贝拉偏偏常看，观影如吃饭，什么类型都看，日常闲暇都填在里面。她还听到字眼：“番剧”、“特摄”之类，云里雾里，只能呆呆点头。
说起游戏。她根本就没碰过，更喜欢听歌和拍照，电脑只当成打字练习机。
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贝拉歪头看她。她很认真地思考片刻，说，我平时喜欢胡思乱想。贝拉说那也挺好，脑子活跃。她想了一下，说还喜欢唱歌。
那你哼两句？
于是两人边走边对唱。云雀在午间细碎的光线中回旋，夏季要末了，树都抖落出片刻的凉意。
一来一回，两人也就聊开了，问起来这的目的，贝拉说是和家人吵了一架，谁也不服谁，刚好即将大学，决定借一半假期，出门远行一段时间，各自冷静冷静。
她没问是因为什么而吵架，只说，你有啥不开心的，都跟我唠唠，我喜欢听人讲话。贝拉怔住，回给她一个善意的笑，说好，那你别嫌我烦。
季节的风长满生命的雨，时日清闲，每天吞吐对话，彼此梦中打照面，联系簿就多躺进一个姓名。结识的日子都快意，她们的分离来得平和，只靠挥手就足够，她看她走远，身形消失在拐角，转身回到屋内，饮下过夜茶。
时间流散得快，客季过去，她随家人搬动箱子，收拾器具，房间家具也易手了，现在都空下来。上车前最后看一眼，留恋之物所剩无几，全被她一一打包，装进心室。她在车上做了个美梦：初识的人再度碰面，走散的人重又相逢。
是不是伏笔未可知，但她们的确都不知道，两人报考的学校，是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所。
相遇并不戏剧化，是王珈乐先注意到的。彼时已经经历了两周课程，与生活磨合得逐渐平稳，她骑车随人流去往常去的食堂，走进三楼，习惯性先张望座位。很满，四人桌几乎被雨伞和各色背包占据。她排队打饭，最后还是挑了三人入座的四人桌，还好都是女生，不必有其他心绪。
坐下以后她被惊住，一种异样的喜悦荡开，她伸手在对面的人前边摇了摇，说，你认得我吗。
那女生前一口没嚼干净，嘴里还鼓嘟着，像极了一只正在吃食的兔子，闻声抬眼望望，然后眼睛张得和王珈乐一样大。
“泥肿摸也栽这？”
呀，好可爱。她伸手，说：“你好，同学！我叫王珈乐！”
贝拉连饭都没吞下去，回握住她的手，嘟哝着回答：“你吼，我叫王贝拉！”
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她们为庆祝远别重逢之缘，一起到售货机敲了两瓶饮料，旁若无人地碰杯，连塑料瓶都撞出声响。
尔后就常来往了。贝拉学的是声乐，而她是中文系，入学第一年课程都紧，碰到一起的机会少，但是两人会在下课后约着一起用餐，散心，在校园跑步。王珈乐以为这是他乡逢故知的患难情结，她与贝拉在假期的几天交心，让贝拉对于她的脑海印画，不自觉生出些别样依赖。但仔细琢磨，又不太对，两星期过来，总不至于连个常说话的同学都难得吧。旁敲侧击提起，贝拉竟然说，是社恐，不是不愿相处。
她转头，不置信地看她。“你明明挺健谈的啊。”停顿，好像捉到什么小把戏似的，一脸坏笑，“该不是，只对我话多吧？”
想简单了。她原打算逗弄贝拉一下，看她窘急的样子，因为觉得胜券在握，语气有几分撩拨，心里就有几分不经意。结果贝拉皱起眉头思忖，还不住打量她，最后点点头得出结论：“好像还真是耶。我跟别人都不怎么说话，只对你特殊一点。”
这回她兵荒马乱了。幸好云层浓厚，月光打不下来，贝拉没能看见她耳廓和双颊的失火。应该……没看见吧？可是她怎么一直在笑呢？
她们守序地读书、看课、游商街，每天互相结伴，连彼此的舍友，都清楚两人关系紧腻，贝拉时时谈起过去，离群是常有的事，待在她身边，好像旁人都变得无所谓了。她身体向贝拉贴近，心却在担忧对方的交际，语重心长地告知：生命所迫，还要遇到很多人，很多事，即使没有这方面的禀赋，也要尝试去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