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行杂记·在白云外】
我在痛苦的蛮荒中,只看见一个女人。
仿佛是误入酣狂集会的一笔肃穆,盘顶端重的黑髻太沉,额前颤晃的白银又太轻,两重极端的合围下,唯有一双墨阗似的眼生兀地望来。在清郁的目光中,我定看着她、辨识她——女人,或是我又一重不合时宜的幻象。
继而,那些披肩的深兰,围腰的艳红,缀袖的细金姗姗复苏,浓烈而迅速地充占了我的视线。思觉之前,眉骨的汗先落,本能剿杀侵眼的异敌。勿视、勿视。握缰再绕过一道掌,我按鬃阖目,眶周刺痛漾散,寸隅陷入茫茫无尽的黑,须臾识出,此仍与她瞳中乌色相类。
“我为一桩人命官司来”
悬停辔头,我再度瞰下目光,为翳侧的一道瘦影。天下的刀笔吏都容易狎轻女人的性命或胆气,即便是我也不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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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是牲祭的器物,我按中原一统的礼法,用彝人的第一杯酒奠钮祜禄崇君。
青骢不安换蹄,焉识引幡的旧亡魂。落缰下马,示婢斟满空杯,我无声执杯略举——这杯,我敬她,敬她在“惶恐”与“微小”之间老练的机锋,也敬她附名凤氏身家后,甘做一个无闻的女人。
浸过金乌的烈酒入喉,三昧火烧,锻透了一副病骨。眼昏,耳躁,嗓愈发紧抵颚齿,偏头避忍过混沌的休鸣,重张目,反臂倒扣羊角杯,最后一滴太阳的遗骸自镶玉的缘口坠落,我示前征讨第三杯。
冗余的五色褪去,所见只剩那副生冷的乌眼朱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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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土官病故,子侄兄弟继之,无则妻承夫职”
细微的哔剥,惊动了诱利的幻相。侍婢入室来看茶,闷沉的空气在行间涌动,翻复起潮绵的药意,我并不介意那位“抱恙”的凤氏土司以如此方式在场。事实上,由他窥伺这场策反,这才使我此行从繁冗的案判演变为一件可成的功业——今日之前,云南府的随吏笔录中只有凤延,他所有的生平与忌宜,但顷刻间,这位大人物已无足轻重。
在一段相当的沉默里,我在客座中倚臂撑着愈沉的额首,垂下惺醉的眼,觑门槛花砖上渐寸衰退的日光,想象病榻上未谋面的尊容,倘若他的耳目相通,此刻便该开始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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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人架起的篝火自酉时便不倦地烧向夜天,消融黄昏,催化霜月,淌下一个清白的人间。
月栖在古榕巢顶,千百细绦如索命绳森森悬吊,我入阎罗阵,拂开挟肩小鬼,抬额,横生的蓊郁中寡然坐着一幅裙,枝叶相蔽未得其容,但风动时隐现绣鞋尖上马缨花,过早地驳证出主人的身份。
梅能卉鲁能在神谕下庇佑彝人走过洪荒时代,而今也不过是艳红的裙臣。
“阿卓,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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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扬眉,抵望着彝女自上而下的冒犯。月亮不过是世间情欲的掮客,俗人前赴后继,从皎洁里扯下一段段遮掩,于是欲念在诗词吟哦中辗转成自以为是的深情。江月初照是虚妄,碧海青天是自欺,松冈断肠更是徒劳。一枚幻境,用泛滥的意义诱捕降臣,直到虔诚耗尽,缄默成为仅存的体面。
抬手朝森罗幽深里虚拢掌招了招。皎洁透过遮掩,落在阿卓的银钗上,酉唇翕合,便折出尸骨的白。
“阿卓,下来。我会接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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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漫无边际,或是因为共享过一场各怀异心的谋杀,同谋者间也可换来短暂的坦诚。但近乎呓语的洞悉,褪去了瓦伽阿卓孀妇与野心家的身份,我忽然意识到——在献身与凤氏缔盟的婚姻前,她替代凉山彝人联通着鬼神的意志。判察宿命向来是她的天赋,一个预言落下,便是不可驳改的权威。
我长久地望着她,任命数被观看,逐字拆解,再以“早该”、“永远”这样的字眼轻轻否决。
山风细咽得很哀,牵连幅裙一片浮春殷红。在每一个孕月的浓夜,志怪与艳情是同生的。我知道比娅在场,亡魂旧鬼此刻即附影在异族侍巫的身上,诱引着相类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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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坠落在我的怀里。跌然半步倒后,劲草淹没所有。
潮润的土地贴着背脊,与之驳然的是卧襟上起伏的温热。我敞目望向穹夜,月轮依然朦胧而遥远,下坠是意义的层层剥离,是幻觉的退场。我无声覆扣着枕肩的厚髻,呼吸起伏如海潮,旧影正在涌退间逐次消亡,留下生疏的气息和触觉。我拥她更紧,埋首在鬓与颈间竭力嗅留亡魂最后一魄。
“文郡王已携敕封诏书启程。别怕往前走,我会接住你”
爱欲是野心的傀儡,野心是权力的手段,权力是昨日的弥偿。闭上眼,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迟错近廿载,我才敢贴鬓重起誓。旷野终将沦作月的荒冢,谎言自然地发生,衷情自然地死亡。
意义之外,我仿佛从未看清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