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浦乱局远比我等想象中更为棘手，叶何行朝曾问我，若是捉拿了罪首，可否对无知民众网开一面，当即便遭到了我的拒绝，而眼下却也证实了我的担忧。巫蛊之术本就是以神佛为引，勾住了人心中最深层的胆怯，一旦成功，便是教化而不能的】
【偏头看着正敛目沉思的三哥，他固来有远虑，斡旋之余更要图得自保，可如今剑悬于项顶，京城众人的眼珠子没一刻离开闽地，又该叫我二人如何？】
三哥【轻声开口唤他，他并未动，我却知道他听见了】此事，我有一个想法。
【我心中殷切盼望着未来他承继大统，万里同风，不容他人一点指摘，可这心中期盼，却也叫我行事多了几分忌惮】我想，如今两族之事闹得如此严重，分开调停许是已经不管用了，朝廷看着，咱须得快刀斩乱麻才是啊。

【同叶何尚安剖心剜腑地道陈心迹未久，他劝谕息争的立场，就似个不识相的利锋，刃光倒转间将自个厘出了口子，洇血处也曝露出煞目的腥红，甚而张牙舞爪地，昭彰着所谓教化的败局。但事已至此，我不好再同一个伤患计较什么，可待两堡间毋能息平的兵戈抢攘，再而再续的时候，我也不禁萌生出，一个鲜少首肯的念头来】
【或也可称之，畴昔虑无不周的雍王，生平唯一的擅行不顾】
【但这样的计议，我尚且毋能断下终了的抉择，于是待一贯莽烈的哈丰阿出言来唤，膺内迟疑的神思也顿了顿。目光正敛聚于案前的舆图，好几处触目可见的田垦、水堰，业已早就圈点出来，我望着出神】
嗯。
【闷言应了句，实则声色未动，却已侧耳相听】你心里有主意了？

【凝向被烈日晒的微红的两颧，心中却陡然有些许酸楚。我算是陪着三哥淌过风雨的人，却仍不是他知心会意之人。或许，他自幼时的那伴读、堪称挚交的叶何适安，皆要比我更能解得他的心意——而我，不过是一腔赤子之心，秉持着幼冲之时的誓言，初心不变罢了】
【兀得折颈，突然变得有些许扭捏，大抵是对自己眼下的心思突然没了准头，生怕这行径会令他名声蒙羞】嗯，也没什么。
【燥热无风的滨海盛夏，磋磨着整个人都变得奇怪了。掀开眼皮，一扫往日里的懒散看向他时貌似平静无波，实则多少有了些游疑】三哥，我——【舔了舔唇，半响，一掷千金似的赌徒心性萌生】这些年，您可有有觉得，哈丰阿是拖累，是麻烦？

【凝神览着铺陈的舆图，心思也全然贯注于公差上，以至于此谈言中，并未品出任何逾常氛围来。至始料未及的一问闻罢，才骤而抬首一愣神，我观哈丰阿的目中，似已很难窥到畴昔的少年快意，别有深意的迟疑更不肖他，于是罢了笔，也回予目中端正的审视】
怎么了？突然这么问。
【并未回覆老七的询根问底，却已越过盘问的表象，斟酌起个中关窍，连适才不肯稍放的正事也就势搁置。自如地亲自满上一瓯热茶，遂往他身侧而坐】
这几天漳州的事儿太多，我也没太顾得上你，有心事啊？
【沿着案几推盏于人，示意他但说无妨】

【京中无人不知，我为三哥马首是瞻，当然在他们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之中，并没有如此文雅，许是会将我闭嘴雍王爪牙、羽翼之类云云。然而，旁人并不能解，为何两个脾性天差地别的人，为何会如此亲密无间。诚然，我折颈眄向三哥儒雅有礼的举止，不卑不亢的态度，与我这破马张飞的张狂模样简直是不能兼容】
【思及此，默默将大喇喇岔开的双腿合拢，抖平了衣衫工整的盖在膝间，难为的掀开眼皮瞥了瞥，而后又垂下头来，半天方才嘟嘟囔囔了一句】就是，就是总觉得自己啥忙也帮不上您，还总教您为我善后。
【我心中多少是有些愧怍的，如我能比之索伦图那般周全，亦或是似阿尔图伦那般谨慎，三哥也不必这般辛苦】嗐，也没什么，您当我胡说吧。

额，冒昧地说一句，你俩还怪和睦美满的

【迩来见惯了大喇喇的老七，而今却观他这忸怩德行，多少有些稀罕与不习惯。娓娓谈言间，我忽也恍然晓得，这或为少年经年历事、换骨脱胎的蜕变，也是命中方生方死的必然。毕竟，连自个尚且都似蜩化般，改换了泰半心境，遑论是起小就咋咋呼呼的老七呢】
【待透彻了这一点，再览他时下作派，也就不纳罕了。无意劝勉，却仍要将心中话吐露】
我看你是傻小子一个，怎么而今年岁越大，反倒爱说些少时都不说的糊涂话，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抬掌一拍他肩肘，煞为轻快地示他一笑】行了，别思乱想，你三哥从来不觉得谁是拖累，更不怕所谓拖累。何况这么些年，倘若没有你在我这儿闹腾闹腾，我这万马齐喑的前半辈子，可要怎么熬呢。三哥不为你善后，为谁善后啊？

【这一副诡异的心思起于何处呢？许是将往日种种铺陈开来，若将我这角色换于他人，或许早已是能辅佐他翱于九天的臂膀，而不是像如今，除却冒失与莽撞，再无其他。莫言看了他良久，方才站起身来为他重新斟茶】
【眼下朝事纷争不断，兄弟间芥蒂愈演愈深，前路漫漫满是荆棘，我不该叫他的抱负全做为我保驾护航以谋求自保】三哥，往日我行事鲁莽，从不顾虑后患，积攒下众兄弟与许多朝臣的不满。
【众人皆知我二人同气连枝，若有一日我不保，他又如何子安】若是日后，日后哈丰阿有了什么短处被人拿捏了，三哥不必，不必废力护我。

不叫你说糊涂话，你反倒在这杞人忧天，这还说得越发起劲了？
【也不晓得他究竟始自几时，竟这般沉郁，话锋更全将伫结的心思道尽。但我与老七一贯志志诚诚，实在也不必赘作遮掩，于是就势凝神于他斟茶的举动，遂而将暌违已久、轻巧难诉的箴言，一字一句掰碎了，说与他】
三哥不晓得你究竟是在外头听了什么，才跑到我这儿来说嘴，可今儿既已话赶话到这份儿上了，有些事情，三哥就得与你说明白。哈丰阿——倘若、我是说倘若，有朝一日，我也步了我那府宅旧主、四阿哥的后尘，天下人皆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是大清朝的佞王，届时你能做得到打落牙齿活血吞、就对我不管不顾么？
【陈此诛心之问，非为教他心弦圮裂，更因回覆也早于心中有数，望着老七时，只挑起一个无谓的笑，坦荡相对】
你做不到。既如此，又何故强求于我呢？何况，朝堂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不满，你焉知今日的不满，究竟是福气还是祸患呢？

【平素最是飞扬跋扈如明媚春光的少年，终究有一日幡然醒悟，我等所谋求的从不是一时一刻的胜负，而是生死，而是姓名。儿时读史，总讥笑那些同室操戈的王室兄弟重利而轻情意，可当我随三哥立在这高巅风口，我尚且知晓，不论是谁，生与死间徘徊之时，从无善心拉扯他人——我将旁人推下山巅，乃是为了活命】
【黑曜一般的乌瞳头回无奈的染上感叹命运无常的苦笑】三哥，若有朝一日...
【话未尽，像是那年午后我阻止了肃王继续再言靖仁太子之事，我亦并未问出心中的疑。又或是说，我并不想知道那答案到底是什么】
算了，算了【连连摇头，苦笑不止】您与我不同的哥哥，不同。
【在我心中，满朝昆仲在无人有能与他旗鼓相对的计算、权衡和取舍，我盼望着他取得天下至尊之位，也盼望着那代价不会是舍去与他相协而长的我。修长冰凉的手指像是被温瓷壁灼伤了一般，兀的收回手】
【哑着嗓子徐徐开口，却是再不提前话，简短直接直抒胸臆】三哥，我想着武//力//镇//压两族之事。

【听罢这吭哧瘪肚的寥寥数语，就晓得他无意将后话点破，遂也心领神会地付予一笑，如打太极般哈哈揭过，话中掺杂宽譬】
不必杞人忧天，就算是天塌下来那也是明儿的事，你急什么？——好了！该说正事了。
【至哈丰阿道出“镇压”二字，眉目间也不曾有纤毫意外，这实在很符合他一贯的作派，但我不同。或因尚安罹患，抑或因迩来几载的挫败，以至心境略改，时下神情也不似囊昔模样。实则心中已有成算，但却也多少顾虑尚安的考量，于是沉吟半晌，却是问回】
你就不怕将这些人逼急了，最后再闹得个不可收拾的局面？
【隼目打谅着老七神情，意在确定】朝廷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哈丰阿，你可想好了。

【诚然，纵是我已然明晰至此，却仍旧学不会以退为进的手段，其时晚照方好斜斜打入室内，徐徐铺开的景象，倒是平添了几分笃定之气。恍若方才犹疑割裂之人并未存在一般，抬手去捧那盏茶——它与往日里一般，并无灼手实感】
【一切不过是心中妄念罢】
【抬眸凝向他，一派清明自在，不在自困】三哥，您可曾想过，正是因为朝廷有人盯着，我才要执意如此做。
【天子之心广袤，岂是我等小儿能擅自揣测，可我却度量得到那宵小之心。迎着光眯了眼，半响方才再续道】达闵地多日放任两族矛盾不理，致使每况愈下，这是无能。【挑着眉笑看他，再道】以兵卒镇压当地暴乱，虽有损伤，却制止两族纷争，这是无功。
【撇了茶沫抿了一口，而后轻描淡写的反问道】哥哥选哪个？

【诚然，纵是我已然明晰至此，却仍旧学不会以退为进的手段，其时晚照方好斜斜打入室内，徐徐铺开的景象，倒是平添了几分笃定之气。恍若方才犹疑割裂之人并未存在一般，抬手去捧那盏茶——它与往日里一般，并无灼手实感】
【一切不过是心中妄念罢】
【抬眸凝向他，一派清明自在，不在自困】三哥，您可曾想过，正是因为朝廷有人盯着，我才要执意如此做。
【天子之心广袤，岂是我等小儿能擅自揣测，可我却度量得到那宵小之心。迎着光眯了眼，半响方才再续道】达闵地多日放任两族矛盾不理，致使每况愈下，这是无能。【挑着眉笑看他，再道】以兵卒镇压当地暴乱，虽有损伤，却制止两族纷争，这是无功。
【撇了茶沫抿了一口，而后轻描淡写的反问道】哥哥选哪个？

【我览尽他目中昭彰的笃定与清明，就已将答案了然于心，甚而不必再回覆这两难咨询了——实则究其末路，倘使必须“无功”、“无能”二者择一，任谁也会挑拣违害就利的那一条，于是缄口不答其问，两指钳着瓷瓯一转，抬目瞩视时，陈尽状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喟】
你知道么，我这两年越发地羡慕你了。
【歆羡什么？约莫是遇事悍然不顾、率性直行的底气罢，而今回看，纵我穷其一生也再难效法了。因而并未搭话，辙就神情微改，献出雍王今生鲜有的默许】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大约每条路都有每条路的缘法，其实也不必苛求一条道走到头？所以说有时候，与其瞻前顾后，或许真不如快刀斩麻来得奏效。
【待后话再谈，就已是两厢一致的公论了】既如此，何不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又何须顾虑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