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七哥一向畏寒，却不知近来何以兴致澎濞如斯，竟愿意冒风雪向幽深林壑里寻非常之观，他去便罢，偏还要来闹我——小金乌还藏在白云里困觉呢，便在南窗梅枝下喧哗，惊走了我的小兔，过晌午也未归，山林间多凶险，殊不知它孤身一人会否被那凶神恶煞的捕猎人欺负，都怪七哥！）
诶？是呦呦回来了吗？
（珠玉曳出琤琮几阵，立时抛了纨扇，也顾不及触地那一声悲吟，更无心理会它会否因此碎折。搴着裙裾小步疾行，越过冰纹槛，轻绡拂过鬓稠，却带起挠心似的颤栗——我以为是我的小兔回家了）
是……谁？
（垂檐的重幔在难得温煦的风里回腰舞胡旋，朦胧了廊下一个清举的影，是谁呢？倏尔勒步，咫尺之遥，只凝瞩他的背影，小意在心口勾勒斯人形容与情态——我应是见过他的。）

【午膳罢后，日光渐渐稀薄不似正午那般强烈。小寐片刻，遣人去库房里寻来一柄扇子，装进匣盒内预备带往蓝湖送与客行。马车转过熟悉的街道，一路朝前往蓝湖而去，知他此刻或在小后的庐内，故而只身前往。】
【甫迈步至此，尚未进去的功夫儿却见一纨扇扔出，心中疑惑。弯腰将纨扇拾起，手握着扇柄，眼睑垂下瞧着扇面上的图样，该不是客行的物件儿。正欲朝里进时，却见不远处有人影打里边儿出来。心下好奇，朝前靠近了几步，却见是一女子在此处。】
【略微颔首当是礼节，温声开口言道。】在下是客行好友，不知这位姑娘是？

（不想他这样无礼，无有忌讳地趋近，仓皇间欲引纨扇掩面，却顾周身而不得，只懵怔着应他行止却步，不意见他掌中之物——那应是我方才抛掉的扇子罢？仿佛相似。转念又多不甘愿——他才是狂且，缘何是我避让？论起来我才是主人呢，大可以撵他走！由是大大方方扬颔延颈与他对视，将人打量。）
（灵鸟扑扇着双翼落一轻羽浮在心口泉海间，忽也想起兄长行前的叮咛——要是有人寻我，让他等到黄昏后。呀！我知他是谁了，那日隐谷汤泉间，我尚在竹林里与呦呦捉迷藏，而他……他是那个同七哥在石亭下谐趣的人！那便不能轻易撵了去，不可让人说闲话，说图克敦的姑娘跋扈不知礼数。）
客行？那是我兄长，你是来寻哥哥的？可他出去了，（语调低垂，似也遗憾。）带着他的鸥鹭向云水间消闲去了，要很晚、很晚、很晚才能回来（一迭连声直将这个“晚”字曲解成春秋。）你寻他做什么？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日光任情适性地于甍梁间嬉闹，泛然轻绡上摇漾起水波纹，或也落在他眉目中，成了熠熠星河——他真好看，我如是想着。任由春水与河汉相照，仿佛我与他对望。白鹿失于林雾，小兔犹也迷途。好似汤泉水溅着耳廓，蓦然双颊飞朱，如胭脂未匀着。）

（游丝无定，在黄鸟清越的吟唱中起舞，斜风扑开帘幌悄然过隙，摇下琼英满砌，寒枝凌空打了个旋儿施施然落在才将将解冻的春泥中，叶，微蜷着边角，徐行过灰白石砖铺就的檐廊，和光将小院浸得温柔。）
扇子？
（垂下眼睫，却被他纤长无有瑕玷的手夺去眷注，我的纨扇本也团圆月一般粹白皎洁，只不知为何在他手中黯淡失素，几也成了山间农妇聊以纳凉的蒲扇，春山微蹙，踌躇着探手去接，意要抽手时那一柄湘竹已安然躺在掌心，风撩过耳后一缕青丝，小鬟上珠玉叮铃，紧扬扇去追他的影子。）
诶，我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回呢！你是要等他么？
（他走得太快，我追不及，小童应是认得他，在他落座的一瞬奉上一只兄长惯使的斗笠杯，不由沉吟，细声嘟囔着）那是哥哥的斗笠杯……
（闻知他关切的一询，偏首欲要摘取他话中旨趣，却总那只斗笠杯打乱思绪，由是语带不善——）这儿是图克敦的别院，有什么不放心的，

先讨一杯茶来，再说等不等。
【步伐未减，口中话语似带风而来伴随脚步向前。落座稳妥时已有仆童将茶盏奉上，手握斗笠杯未饮，只搁于鼻下轻嗅茶香。一缕茶味钻进鼻腔内，似将那些凡尘土气尽数洗刷。耳里听着她道是客行的杯盏，未置一词，反呷茶水将杯盏归为己用。】
【待啜饮一口，方回她言语。开口温和，似将她亦视作自己的小妹。】你哥哥在我这儿拿走的好玩意儿可也不少呢，我俩也不拘这个。【略停顿，又添言。】即便是图克敦的别院，若有胆大的，也是不防不胜防。客行一向恣意惯了，你可别跟他学，女儿家总归是要当心些的。我陪你在这儿等他吧，若他晚些还不回来，我也当送你回了府才算放心。

（不拘这个？他辞色浅淡，有疏离漫漶眉宇间，深一毫是微漠，浅一寸是温存，凉飙高举驱走了春绿飒飒薄寒沾衣，不由瑟缩起肩胛，领边雪白的细绒一时时抚过唇吻，痒又稍稍泛着痛。这种感觉实在玄妙，是不甘——不乐意他同七哥天涯比邻，分明这空空是我的小蓬莱；也有悸动，不因惊惶而作，是意料之外，在荒芜贫瘠的土地里，在皴裂的缝隙里，一株含苞的蔷薇在风中摇颤，想要亲昵这一簇温柔，偏偏可怖的荆棘自地底腾出，虬枝蔓衍成天墉，不许靠近。）
（帘动，花光敷面，他分明是璘珣的玉树柯，非是可怖的阎摩罗。他说，哥哥回来之前，他都会在这儿，是特特陪我的！）
好呀！若是天晚了，我就宿在西边的小蓬屋里，也不妨事！寻常我和姊妹们经常在隐谷留宿的。
（将纨扇安置在膝头，小童也递与我一只海棠杯，小意捧着，一行呵气暖手。）
你方才说扇子，应该不是我这一柄，对吗？

【将手中匣盒放置在桌案上，伸手指了指与她言道。】是这一柄，你也来瞧瞧如何。
【将茶杯继续握在手中，茶水温热尽数在掌心蔓延开，只须臾，掌心已生出一层薄汗。目光睨过匣盒，眼瞧她将扇子折扇展开，扇面清雅画幅袒露无遗。】
这可是京中名画手所作，我瞧扇面上的题画还算工整雅致，想来客行也是瞧得上的。你这哥哥啊，可是挑剔的很。

（纨扇托付侍者，将匣子掇至膝头，掩住裙褶间将舒未舒之春杏。扇子是玉骨，绢面撒着金屑，画手简笔一宕成了穿花蛱蝶与矮墙银杏，是哥哥一贯偏爱的风致。指尖落在被风裁了一半的银杏叶上，也着意抬起毫厘，不沾污画意，援指追寻锋颖，将一段风月临摹在心底。）
这么好的扇子，得来不容易，为何不自己留着平白便宜了他？
（他不止挑剔，还小气得很，不过现下看来只是对我小气罢了，他的画啊扇呀向来不许我碰，哦，对，应是狂妄才对，缩在隐谷里自以为是栖岩漱流的鹤，分明和我的呦呦一样，是个顽略不听话的小兔。那这个人呢？他当是哥哥的知己罢？可他看起来，不像醉心山野镇日不着家的假浪客，却是个潇洒随性又体贴入微的真名士。）
哥哥也不知何时回来，天晚了也不好下山，不若……将扇子交给我吧，我给哥哥，可好？
（合扇引绒布仔细裹好，放归匣中，啜饮谈笑间山岚渐盛，夕昏缭遮日影，霞光与水光都黯淡。）
穆王哥哥，我，我是九遐。（光暗了，我在背灯处，只要遣词时不打磕，他便不知我赧然。争奈轻寒拨乱心绪，将始才含苞未成春的杏花扫落，这一点心事也藏不住，顿生沮丧，不待人应声怀着匣子扑开幨幌和羞走。）
“他是个什么个样儿的人？很有趣么？”
……
“器识冲达，书上的人。”

【将匣盒递与她后并未有收回之意，听她喃喃道了一句，只觉图克敦的姊妹都着实有趣。客行虽一贯不拘小节，但对所喜之物总是不假他人之手，务必都自个儿攥着宝贝着。听她一句，想必客行待自家妹妹也是如此。颔首应答，与她温言道。】
由你给他，我自然放心。
【一语落定，甫再听她言道闺名“九遐”。此刻猛然意识到，自己与她说话了这个时辰，却方知她的名姓，而她，原是早就识得我的。还不待我开口回应，只见她已抱着匣子离开，掠过烛光引一阵颤动。目光远眺，送至她离去，未在多思虑什么，只又将她的名姓念了一遍，似为了真切的记下。】
【手中茶盏已凉，将其撂下后起身离去。夜渐深，露重时已在归途，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