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三个月前有人告诉我，有日我会同刑部郎中纪旻坐在同一桌上看戏，我自然是不会信的。我觉得纪旻不该是喜欢这些靡靡之音的人。
故而在打听好今日上的是歌舞戏而不是什么雅乐后，我反倒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问他：
“老师，要不然换个地方？”
三军未动，粮饷兵马仍在筹，我知道他应当好些日子没睡过安稳觉了，我亦然；可离京还有好些时日，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我这才借了公事的由头将他从衙署约了出来。
借着乐声的暂缓，我见缝插针问道：
“昨日宫中传了信出来，说了皇后娘娘愿为战事裁衣之事，老师也听说了吧？”

“你不是想看吗，换什么？”
他以公事为由，约我出来。只是踏出刑部大门的一刻，我就觉得无甚好事。我喜静，所以鲜少听戏，何况如今多事之秋，确实不适宜大手大脚。战事既定，甚还以纪乔二人为招抚史，想松懈也不行。这不，他口中来缓缓道出中宫徐后妃裁衣事件。
我看不懂金銮殿与中宫的关系，许久之前有那么点风言风语，可毕竟是圣人的家事，不容旁人置喙。如今裁衣服，也确实是情理之中。
“那可是皇后娘娘。此举由奢入俭，没什么不好。”

“倒也……”
倒也不至于在他面前故作正经了，想来几个月相处他应当看得出来，我确实真想看。
故而我又叫来小厮多点了些瓜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才塌着身靠在垫子上，边赏着歌舞边同他聊着。
“看来老师是没怎么听过这事的。”
方才我故意只说了半截，只想他若是往下提了，我便省下一番话。
还是没省下。
“老师先别急着定论，这事可不一定能成。”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如何将下面这句话讲出来，说是我家两位乔婕妤牵头反对，只能含糊着解释：
“皇后娘娘同阖宫商议，阻力不小。”

入仕几个月，他未该本性，依旧我行我素。不过好歹，在其位莫其职，公事上并没有出错过，我也懒得同他嘴碎。他想看，无非就是约我一趟梨园，再同我念叨几句时事。
淮西战时已落定，兵马粮草人，哪个不是尽数要花沉甸甸的银两。徐后此举为善，圣人想必也不会阻拦。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裁衣受阻，也是寻常。只是为难后宫是要同前朝一般，估计争辩不休。
女人的战火，还是不要殃及男人的身上了。
“什么举措都会有人反对。有些人过惯了富贵日子，哪儿舍得放弃呢？”

“老师仿佛并不在意。”
我斟好了茶，给他递过去。刚好舞伶出来，穿得也是华服，尽管衣料比不得宫中的名贵，看上去也颇像是那么回事了。我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片刻后忽然伸出手，虚空点了点那位领舞，问：
“老师能看得清她的衣裙是几褶的吗？”

案上是两盏茶，几盘瓜子花生与水果，权当消遣。我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只瞧着碗里浮沉的茶叶，譬如前朝后寝，暗流涌动，不知怎么的就沉默起来。后宫前朝，开似两端，实则一体。好在纪氏在后宫无人，前朝独行也自由，不束缚。
可东风送二乔，不正是他们会籍乔氏吗。
他无来由的一问，我也去如实应答。
“看不清楚。”
毕竟好戏要开场，谁又关注戏子的衣裳的褶呢？裁衣也同理。

纪旻的答语中带了些赞同的意思，我冲他一笑，可再说话就没有多轻松的语气了。
“圣人的家事，寻常时候臣子是不该关心的；可这时候提起裁衣，家事也就变国事了。粮草军饷还没筹措整齐，处处要钱，哪来的钱啊？”
说罢，我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少也有二十贯了。
“穷户税赋富户纳捐，总是出在百姓身上的。”
“……皇后是欲效仿汉文帝慎夫人衣不曳地，让皇家做个表率出来，为天下先；后宫的贵人们不愿裁这几匹帛，从道理上说不过去，没有给圣人排忧，是做父兄的之前没教好。”
我脑中想的是羲娘和抒娘，随口便说了出来。直到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多说了，有些讪讪。
“若到时候裁衣的事不成，御史台的同僚自然有东西写了。”

“是，圣人分好兵马将领，任你我为招抚使，可银两何来，户部变出来吗……最终还不是压力转移百姓身上…徭役赋税。”
是，圣人所居的长安，天子脚下是大户人家、非富即贵之士，有多少遭受过饥荒与战争，百姓基于农耕生存，若天公不作美又来个天灾人祸，岂不是雪上加霜。
这些达官贵人，这些后宫妃嫔。
“他们没经历过，不知晓战争的疾苦。”
若是战火烧到天子脚下，匆忙逃窜之时，谁又在乎那几件衣服呢？
“招抚使，招兵买马。咱俩还得去奔走游说呢。”

我扯了下嘴角，笑声掩在举起的茶盏中。
热茶的涩意不重，我又给纪旻续了上一杯，“老师也润润喉。”
继而我说：“皇后是将门之后，家风传教，她自然懂得；其他贵人未必不懂，不过是国母二字的分量和职责落不到她们身上，皇家的面子百姓的口舌不用她们担，即便是史书也不会为她们存几分笔墨……而节衣缩食的苦头却是要她们尝。”
“谁的职责谁担罢了，当初宣政殿上文臣武将各执一词之时，我也不曾想到今日招抚使的担子落在身上，竟这么难当。”

他只是将我的杯盏续上新茶，停滞的茶叶又翻涌起来。我差点忘了，徐后是将门之后，父兄皆战死，却身披荣光扔在中宫屹立不倒，是谁想让这座苍天大树岌岌可危呢，是陛下，是太后，还是那群不明事理的后妃呢？
我不知道，总觉得一件衣服或许小题大做，未免太荒唐。
我曾想过让乔斯理毛遂自荐，主动请任监军一职，我便不在参与淮西战事，只是这担子落得太突然，未曾想过是我和乔二。他尚且是新官上任的历练，我怕是牵制武官鲁莽的一道门。
“招兵买马，安抚边民。也不晓得霍将军的雷霆手段，是否会将淮西杀个片甲不留。至于战俘……好歹也是一条条人命。”

裁衣之事竟不是我能左右。大抵从前我会想着修书一封，寄与乔六也好，直接寄与抒娘与羲娘也好，该说明这件事后宫与前朝密不可分，而乔家在前朝已有立场，叫她们也能助力一二。
但已然成为婕妤的乔家两位娘子或许从未在意过乔家如何，也或许是动了更大的野心，我指使不动，只能在眼看着乔氏离心，局势不可控制前，再赌进去一个胞妹。
希望那个**点心离了家可以有点用。
纪旻的话将我再度拉回了淮西。
我笑了一下，放下茶盏的功夫，眼神朝着台上的伶人瞟了过去。
“若战情乐观，老师倒不妨想一想，你我能不能在霍将军的刀下抢人。到时用淮西自己训练的兵反过来打他们，那才叫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