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焦主人札记》
其二:试英,审琦
这一年的夏日无尽似的长,焦土中的泉眼干涸,青叶上的汁水枯燥,蝉也嫌弃时间无聊。松蒲收集了质明时分的露水来烹茶,那莹白的盖碗泛一点油润的水绿,被水汽泅得晃晃荡荡叮咚作响,切磨磕碰之间迸出几颗灼热的珠子,轻轻地在一皓晶白的手背上烫下红痕。
廊下投来宝贵的荫蔽,笼廓出一座晦暗不明的小岛,红绡台的主人脸上盖半张荷叶,只露出小小的下巴,就连一味慵散的笑也被藏匿起来了。耳边传来笑闹声、还有男孩子们在木头上遗留的青草气味,沾染着熏烤阳光的汗意,由远及近,匆匆停在身边。热烈的气息贴近了,她仍不动声色地笑,只拨了拨那片荷叶。
适时松蒲将茶递来,她不耐地一掌推开,那张荷叶自讨没趣地滑了下去,滚落在她手边。“没轻没重,方才都烫着我手了……你瞧瞧,是不是你的错?”她蹙着眉,丹红的唇开开合合,像扑棱小鸟。松蒲笑嘻嘻赔不是,又重新将那茶杯递来。真漂亮啊,她盯着那细腻的缘口,最终斜斜一眄,点了松蒲的额头,“下回我就罚你去垫脚,这要不是官家赏的,登时我就让它碎的彻彻底底呢……”明明是吐露几句怨言,她说重话没威严,发脾气没戾气,说完就忘了,每一次发怒都姹紫嫣红、无赖变撒娇。
拈来一颗樱桃,和嘴唇一样红,这果实珠圆玉润、汁水丰沛充盈,又让她点燃一丝对无尽夏的原谅之心。她取了一颗给眼底她的孩子,细细欣赏了一下这件造物主满意的作品。
“你总是赢,他让着你么,真无聊!”
她看着她的孩子出了神,仿佛在品读一个黄金时代久远的老故事,里面的泛黄书页来来回回蝉翼薄、勾金线,轻而易举就破碎得宝贵。雪白的小娘子作势一般伸出手,却在将将触及的时候探出两根细细的手指,轻轻点在少年的额间,如同一句轻而短促地花息。他睁着这如出一辙的眼睛,秀长,里头装了快满溢出来的千山万水,该等谁来作配?她忽觉恐惧,害怕时间的流逝、霞光的暂时,数年后他走向天边,谁又来赔付小小母亲的惦念?
韶光贱啊,她想,这藤蔓密布的绿荫底下,其实满载着不远的离别。她势必要在他离开之前教会他些什么……赖以为生的天真还是永远自我的坚执残忍?她的小孩生长在风雨之间,早就被摧发得洞彻又狡猾,当你想要捉住他的时候,手上只留下一尾流丽的风。还好他始终忠诚,忠诚中还带着孩子气的占有,日后会长成参天大树呢,那时就变成了一种宽容和守护。
“这鲍螺嘛……” 她的声音懒懒的,像一只还没睡好的猫,“烹制的方法奇杂无比,里头纳了少说几十种材食物。你看这浑白散红、滴心飞金,又请了藏地的酥油花糅进,非火烤油烹、毫厘不差所不能成也……”
金猊香兽捧出的熏炉里,阒然燃烧着上赐的明庭香,永无终日地笼罩着红绡一方台,为这座小岛添上几笔风月的旖旎。这叫做温柔乡,是倦鸟归巢的栖息地、沙漠中永恒的绿洲。
“你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你是天生的演说家、野心家,你怎么可能和他那么不一样呢?嘴巴用来表达,也可以用来曲解,只要你能够好好解释就能够是正确的,哪怕,这并不是你的初衷。说出去的东西要想取信于人,首先自己要确信,就算是假的也一样。”
“而你,审琦,不论你喜不喜欢,都会有人对你说谎的,这取决于你看见什么,又相信什么。”
她舒展了一下身躯,如同柔软的柳枝荡漾在烟波里,又闲闲地倚在金玉渥堆出的绣靠上。
“站得高就能看得远,越高,身边留下来的人也就寥寥无几。这剩下的人如此孤单,又怎么舍得骗你呢?”
“纵然你如今不喜欢你爹爹,以后你会发现,人类就是这样复杂的生物。怜取樱稍纵即逝之美,又迷恋刀枪带来的血色残雾,既要英伟光明,又要容得下卑鄙滋生,这是身居高位者的必修课。”
“我想保护你的倨傲,却又要教会你容忍。飞鸟去往大海势必要历经风雨。我不希望你折落在途,亦不希望见你受累……所以会强迫你接受哪怕你不那么喜欢的东西,直到你有能力驾驭,则用之如泥沙。”
其三:山雾,海镜
我看着槅扇外的密雨出了神。青黑的屋檐上雨水如注,蜿蜒而下,聚成草地上大大小小的洼。我用草草几笔接着写,把野蔓受雨的心理活动写进札记的结尾。露水像滚圆的珍珠,纷纷跌进泥地,土腥味将它们包裹起来,圈进自己的领地汲成养分,它们就这样死去又活来。我搁下笔,描金架上磕碰出清脆的促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如同小指推磨开的一点粉末,吹一吹就无影踪。
那一帖字写好了,还差一朵雨风兰。我托一柄伞,就要往雨敕兰亭去。
石径湿滑,银针泅着裙边,留下一吻濡湿暧昧的痕。绣屐发出细小的促音,地面上延伸开的水渍奇亮,平白如镜,吞纳天空乌云的巨影。雨水的重量流泻下来,压歪了赭黄的伞面,上边的海棠不堪折辱,流下细细的眼泪,落在地面上,又成了无锋无棱的圆。前有假山一座,八角亭探出一个尖尖角,却被一片因风擎起的藕粉衣带磨得柔和。我拾阶而上,与两名奚婢打了个照面。
她们的主子藏在后面的长椅上,背对着我,只留一个绮丽的背影。湖丝缎子贴在她身上,显得冷而单薄。
“作为回报,不如你同我讲讲海那头是什么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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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香回,崔行客
红绡台的主人爱在廊下乘凉。昆玉的长廊古漫,这些交错生长的老树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只知道诸如松椿的巨物身边,就连时间也会被延缓凝滞,仿佛它们一个坐卧弹指,就诞生满天星辰。于是这白天通常是一片翠阴,交叠的枝杈中,偶有挤压进来的几束光线,流泻下瘦黄的白。
屋檐是乌青的木,篆着云纹璀璀,又点几笔阆苑仙台。这些古木经过长时间的雨敕风摧逐渐形成了对冲的秘诀,它们学会凝一层油润的霜,慢慢的,也就由单纯的暖赭变成了郁悒的绿。我很喜欢这种绿,不同于金碧的俗丽,总能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找出一点生机
这样阒静的环境中,我仍然有不为人道的感怀:西宁何迢迢,由浮尘俗世的千山万水走入鎏金花笼;而我想要见的天下共主,他长什么样?爱不爱俏丽的花,还是更欣赏沉默的月亮?一把绿焦横在膝上,何处不可怜,她古雅閟绿的身体发出寂寞的呐喊,由我的手传递、奏响、生根发芽。曲似一场匆匆沸反的急雨,冲流而下搅乱平静的原野、沉闷的心湖……指尖感受到猝然的疼痛,一滴血珠孤伶伶的挂着,不上不下,一如我沉默的尴尬。
看是满山绿,天却乌凄凄。这确实是骤雨摧花的低沉警告,风好安静,道侧的海棠花巍巍,像是蓄满力量的箭绷在弦上,发出不由自主的颤抖。我无声地加快步伐,试图将山雨欲来远远地甩在身后。松蒲感受到我内心的不快,便不声不响地跟随,捧着一柄伞期期艾艾地贴近。雨风兰热闹了起来,她们舒展身体,要享受天浴的馈赠恩泽,接受它灼热的种子。她们摇摇摆摆,再也容不下那一方湖丝帕子,于是教风一卷,只得匍匐在我面前。
是一对嫩黄的鸭,针脚细密,又添着二经罗,几片绒毛随风而动,倒是很可爱。我兀自点评了一二,却看见了这位粗心的失主。她步履匆匆,莹白的面颊上贴着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尤是显得楚楚。
“我要是回去,这一对小鸭子可不就遭了一畔雨劫?多可惜。”
林下松风,衣带撷取寒意,沾满湿意的空气结成一层薄薄的山雾,流泻下伞盖一般的青白。我离她不远不近,恰恰好能够观察她细微的神情——失而复得是上等事,而如果用之如泥沙,我的所作所为也就不值一提。这位美丽的失主带着一点盈盈的怯,像春水初生的绿柳,轻轻柔柔的拂在脸上,涌上一些细密又温暖的痒。
“传闻中牟外二十里,有箜篌城。太古皇帝仙宫中司乐官师延就住在那里,精通阴阳、通晓象纬,操琴而万物生,听万国乐章以通兴亡。我一直仰慕师延,奈何这神宫中的‘黄帝’,却从未见过。”
“纵我有高真才思,又何处投效呢?梦里的箜篌城又是否只是我的奢望,而佳梦再不可得。”
我与她一前一后,在漫天细雨中行走,也能踏出一条生路。雨水分道次两旁,轻啄在伞面,拥抱后又坠跌的无声无息。廊下游鱼因濡湿雨幕变成一片模糊的红,如此寡淡;而假山的太湖石原是不动岳,现在却变成拥有千百双眼睛的山尊,如此不凡。可见,雨是一番造化,生者死,死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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