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夜，弯月静静地挂在天边，她卧于目所能及的那棵有些稀疏的木樨树冠边，发散着一圈柔和的、沉稳的光晕。星子寥寥，她们并没有围绕着婵娟，而是散乱地散布在一整个天幕。我蓦地想起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样一句话，可在眼下看来，漫天的星星并没有办法聚拢在一起，去同月华争高下。
我拢起双手，于嘴边哈了一口气。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白日里出了日头倒也暖洋洋的，到底夜间寒气重了些。虽说屋内燃着碳要暖和许多，可我并不愿闷在里头——候着的人虽无还周殿里那么多，却也满满登登地挤着人，并没有什么人说话，偶尔响起窸窸窣窣的或低语或脚步声，显得更为压抑。这才同一道看火候的宝相阿姊告假，出来透个气。
其实说是“亲自煎药”以示孝心，可到底还有尚食的女官们同药童们在，火候、流程这一类的问题毋需我二人担忧，只要本人在便“万事大吉”了。眼见着出来也有些时候了，搓了搓手、跺了跺脚活动了几下便掀开了厚帘子入内。
：我回来了，阿姊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我放缓了步伐，轻轻地走着。同方才出去时轻快的脚步不同，我慢慢地、慢慢地，依依不舍地告别云月星辰，回到了炉边。我调整好呼吸，随即又悄声同宝相阿姊道
：外边好冷啊，还是里面暖和。
（436）

病来若山倒一词，仿佛在长庆九年给年轻的帝姬留下了生动的诠释，她立在风露尚浓的夜里时，隐约的潮气浸湿一角矜贵衣裙，即便所谓的矜贵已经仅余下浅淡而清简的素色——祖母病榻在前，断不可以珠璎宝饰相佩。
于是在煎药的小炉前端坐支颐时，幼骊的神思已不知飘向何处了，片刻是蓬莱殿里的尘灰，丹阙的玲珑滴漏，还有悬串起的真珠帘，碰在一处玎珰作响。手里捏着把小蒲扇，但到底没怎么晃动雪腕，微有的料峭寒意在徐徐与炉火相抗，又好似胳膊拧不过大腿般、灰溜溜地离去。
此际非是蝉虫啁啾的长嬴，更非肃杀千里、夜深露重的白藏，外间除却阒谧，仿若没有更多的代名词，或许也有例若冰寒或喧嘶的形容，但到底未曾透入窗帷，故而幼妹的征请声清晰入耳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颔首做允，难得地没有生出意欲刁难或旁的心思。
至那细碎的跫音又重归身侧，蓬山公主才慢悠悠地抬了眼，“回来了？”
对她的邀请一概不曾回应，比起内里，外边实在是寒风肆虐，没甚么好待的。
“方才都去哪里了？我没看时辰，倒也不知你去了多久。若是冻着了，便在炉边取取暖罢，这药尚需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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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骤然入内，兜头而来的热气暖了我的皮，却暂时钻不进我的血肉，我轻轻搓着手背的鸡皮疙瘩，一壁回她的话。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实在太冷了就回来了。
将双手向火炉边伸了点儿，一股暖意便源源不断地自指间快速袭来，通过流动的血液传达到了四肢百骸。于是乎，我打了一个颤，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其实方才小眉也来了一趟，给我送了件厚衣裳与一个大荷包。我自袖内摸出那个荷包，小心翼翼打开后，发现里头塞着两个提神醒脑的小香囊——约摸是陈姑姑觉着两个分开拿容易掉吧。将其中一个递到了长姊面前。
：方才我院里的人来了一趟，这个香囊提神效果不错，阿姊拿一个吧。

尚食局虽是宽阔，但到了夜里既无膳食热闹，也无宫人往来，实在说来，确实很不热闹，她初初信步片刻便觉无趣，委实也是情理之中——更何况如今春寒倒至，料峭得紧，我逡巡一目她所着衣衫，幸而尚不算很薄。
徐徐的炉火边传来暖意，见人好歹靠近了，幼骊这厢终于有了合适的因由，离那一抹火光远了一些，无人能说解心里的畏惧与瑟缩，而这更不该是国朝序长的公主，能够理直气壮不加掩饰地现于人前的辛秘。
“我不困的。”
那香囊递到手边，上头的绣样倒算精致，即便比起素日里常用的牡丹祥云相去甚远，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没回绝，香息隐隐，就散在我二人身侧。
“若是倦了，便回去歇着罢，你年纪小，祖母不会怪你的。”

5
我总是忍不住悄悄觑她，再迅速收回目光。其实仔细算算，这位长姊并不算年长我太多。她总是昂着高贵的头颅，挺着铮铮的傲骨，秉持着天家嫡长女的矜贵，便总是予我一些她已是一位成熟的女郎的感觉。然而不是，她也还是个需要阿娘抱在怀里哄的小女郎呀——
：那如果阿姊困了要同宝音说哦。
她还是将香囊收了过去，我舒了一口气，而后吸气时便有清幽的香气盈满肺腑。
：现在还不困，还能坚持住的。

大抵是许多骄矜都被埋在了去岁的玄冬里，我如是思量，是以宝音递来一把软软的嗓音——那太轻太细，我从未这样同什么人说过话，故而其实并不能读懂其间全然的含义。
只又低垂目色去看了看她的眼睛，手里的香囊时久也怀温，催动些微香息钻入鼻息，我一怔，难得地耐着性子问。
“宝音为什么觉得我会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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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因这温暖的内室而稍有些困意，却为她的问话吓跑了。这下子，我开始有些担心起这位阿姊来了，莫不是她因侍疾过于尽心尽力而有些累过头了吧？稍稍沉吟片刻，我才答道
：阿姊方才还说宝音年纪小呢，你不也是小孩嘛。要是困了还不去休息，祖母也要心疼的。再者阿娘也要说宝音，怎的不多多关心阿姊。
我掰了掰手指算了一番，得意洋洋道
：宝音只比阿姊小了那么几岁，阿姊莫不是糊涂了吧。
言罢惊觉此话不妥，传言皇长女脾性不好，我虽知言不属实，可到底还是算得上是“冒犯长姊”了，瞬间垂首，却不时抬头瞧一眼她的脸色。

扫去的目光不咸不淡，恰恰停驻在她面上，珠连似的抛下几句，倒教我一时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应起了，思量了半刻，终末是付之一哂。
“再说罢。”
或许是夜色太冷，我亦不欲溺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