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殿外，翘檐上已打落了许多昭示春意的翠枝）
（照壁前却非往日肃然。这厢是一枝春芳，那壁是一只新雀，还镶着几片裙帷与珠络，那些常见、侍奉御前的鬟女，也在这片脂粉云里占据着纤薄的几缕香气。原也是该晨省的时辰，以为不过寻常事宜，不愿多作耽搁，便这些燕语、莺啼笼统听了几句，清瘦而笔挺的肩、脊梁已早越过她们，往殿前去）
贞昭仪。（只路过时，也知予以一些寒暄地颔起首，与缀得近一些的贞昭仪见礼；再垂眸，持着似淡霭似的声，与令贵妃恭敬颂安）贵妃娘娘。
（殿扉訇然而启）
臣妾柳氏（天光与日色交叠在身后，我在缄默中匐下身姿，嗓音也落得很轻，轻如新叶落春池）问陛下晨安。
（未在照壁前匀神、听一听鬟女们对帝王适才情形的陈叙，故而刻下，并不知晓他是如何的情绪，怎样的心境。云子零零散散地散落一地，也因未聆他道“起”，仍是叩拜的姿势，双膝未动，将离身旁不算远的棋笥拢来掌中，再捻着玉一样的指尖，低着颌，将棋子一粒、一粒地捡起、拢好——直至那双明黄皂靴渐近了，迈来眼尾的余光里）
（适才停下指，深深地弯着细瘦一截颈，抬起颌，追去睐他的眼，眉眼衔住半片缠枝灯染就的烛辉）
陛下（我捧好这只棋笥，黑色云子盈满其间，也顺势地，像一潭未被天光施与的静潭般，吞噬掉他递来的一分目光）棋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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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日斜斜，映进槛窗打在金砖上，博山炉里青烟悠然而上，却在一声刺耳的碎响中，戛然而止。旋即，乌泱泱的人群跪倒了一片，大殿本就庄肃，此刻更显仗马寒蝉。这位年轻的新帝登基尚不算久，发起火来却远比仁慈的先帝爷令人悚切不宁。一时之间，人人皆把头和脖颈都埋得低低的，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个不小心便吃了挂落。】
【暖室内，饶是镂金镶宝的三足鼎里焚着极品安息香，也安不了此刻早已气贯瞳仁的雷霆怒火。又是“啪”地一声脆响，一套品相极佳的黄地云龙纹瓷盅应声落地，寇声芳不敢数，亦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下了。】
呵，无益之事？那老儒生竟然敢说朕做的都是无益之事！若不是朕感念卢文宾是老臣，亦是个潇潇诤臣，他还真以为礼部尚书这个位置非他不可了？他今日敢私下编排朕，明日就敢大殿之上君臣之前出口讥诮朕！
【沿墙那座多宝格上的摆件显然已经不多了，我正欲捞起一只紫玉如意向下砸，浮光掠影间，一瞥门帘外掀起一只倩影，似檀若兰的香气比人先到。】
谁让你进来的？
【手臂停顿在半空，那只紫玉如意底下系着的血红长绦便无力垂荡着，像极了这满宫岌岌可危的宫人们。寇声芳见准时机空档，一把上前救下那只命悬一线的如意。我适才从怒海之中回过神来，好整以暇，低头盯着柳氏不疾不徐拾棋的动作，犹如在观一副画，清泠山泉流水潺潺，静谧压过了喧嚣，一滴一寸抚平狂啸的熔岩山壑。】
叫人把这地都赶紧清了吧，别再扎了人脚。
【我接过她手中棋笥，眸色淡淡无波，却还是长指一拨，示意她到身侧来坐。】

（淑节料峭，亦难捺一冬养蓄的精粹，熙熙攘攘落停在宫闱，与淡妆浓抹的倩影芳姿愈加谐洽相宜。乾清宫前，满目春色纵横，于一片珠玉啭声里渐次越过诸姝，却在朱漆门前顿了绣履，看祗应御前的小鬟娥随殿内响动将螓首埋深、再埋深。陪王伴驾未久的妃御亦惶惶，两粒水盈盈瞳仁蕴着畏惧，又天然有一缕不合时宜的好奇。杭州柳氏，烟雨水乡里孕生出的婉柔女子，却有一身韧如丝的气性——抑或是衔着一枚“珍”的封赐，嬖宠恩擢下，也有剑走偏锋的孤勇。鬟娥草草言说了今晨事，缄然颔首，领着最近的冯氏跨过门槛。满地乱珠碎玉昭示着帝王的震怒、恣意，伏地拾掇的宫人耷着眼，敛声屏气。垂睑匀息，朝余怒未消的帝王礼拜）陛下万安，（复量眼一睇婉静落座于帝王侧畔的柳氏。）
（仅一刹那的目光，牵扯出许多似曾相识的旧忆。在存璋尚未践祚称帝的往岁，我正以相似柳氏的姿态作陪，毋论他是悲是喜、是怒是忧。而像我这般，唯有顿步沉心、不动声色审看一对“璧人”的，从来都是皇后。拢归心绪，斟酌当从何说起，毕竟我一向不喜劝诫他。）
（天子要出海、臣子要劝谏，职司相异各行其是，确难有两全折中之法。）
陛下初登基，臣工们勤于进谏，是江山社稷之福。说的对，多听两句，说的不对，少听两句就是，何必大动肝火不顾龙体康健呢？（折身寻寇声芳的影）陛下早朝乏累，你们也不知体恤，（如嗔似恼“怪罪”着）再进些平气养身的茶食来。（将殿阁内宫人疏散些，才舒展微蹙的春山，双颐隐约有笑色）殿外还有等着请安的嫔妃，陛下可要见见？

【爽垲的清晨，阖宫飘荡着清鲜之风，浮浮冉冉，这不禁令我将对故乡的记忆又再次牵扯出来：想来此时洞庭风华无限好，该是波浪荡漾，万里晴空，君山一点凝烟。这样景色宜人的时候，我来往观赏无数次，但记忆最深的一次则是父亲休沐时，领我至君山游历采茶，曾到柳毅亭歇脚时，与我说过的一番话。】
【父亲言，这样的晴日，最适合掩门谢客，孑然于小室内清修，焚一炉香，煮一壶茶，吐故纳新，消减杂念。但又尘世纷繁，我们皆是尘世中的一员，许多时候，世间烦恼会像是江南绵密的雨，淅沥不歇，搅扰、慢磨着人们心绪烦乱。故而，这时若能沏上一壶君山银针，会像雨后纯雅的清风，将繁芜杂陈、苦乐交织的世事都卷进炉火沸水中，再经过一遍遍地冲沏，从浓至淡，由暖转凉，闻着清香，舌尖游过种种味道，最后只剩下一杯无色无味的清水，一如洗尽所有，在一盏茶中得以沉静。】
【自那后，我渐渐学起饮茶，唯爱君山银针，此外还有一因，其有一雅称，曰“金镶玉”——其名的由来，亦十分雅致：“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我私心，欲将“金镶玉”挂配在身上，闻之香气可令我摒弃浮华，不经风尘世味，不与之葛蔓纠缠，唯盼日闲月静久久“尘心去”。更因我深知终有一日要辞别故乡，倘若有家乡之物作伴，与我看来亦不算是“游子离乡”。】
【一阵清音响起，恍惚间循声望去，来人是珍昭仪柳氏，颔首未屈膝回礼。瞧我，竟在此处失了神。奉晨参暮礼于乾清，来时已有妃嫱媵侍在，遂以近些向贵妃徐氏问安行礼，起身时瞧见金殿门扉紧闭，一众倩影被隔绝于外，殿中时常传来掷物砸地的声音，而袛应君王侧的宫人因龙颜赍怒而诚惶诚恐不敢吭声，许是？畏——殃及池鱼。此刻，我已行至贵妃身后，静默伫立于一方丹墀上，等候殿中君王消怒，行晨昏之礼。只是——怎么反倒是有了愈演愈烈之势。我微抬双眸看了眼眼前丽人，又思及身畔其余妃御，想是自会有人似清风拂过，平息圣君忿然。】
【诚然，我以为再多的文字组成的劝解宽慰之辞，都远没有将膺中怒火悉数宣泄来的痛快有效。遂以，待我入内问安后，便姿态安然的退居一隅，静静凝视着那日御花园筵上只远眺一面的君王，见其鼻梁隆准，眉目疏朗，形貌昳丽，这样俊俏的人，该是少动怒才好。贵妃娇声止，我亦停止了凝目。倏然反应过来，适才还为因“忠言逆耳利于行”的臣子而惹帝王动怒抱不平，如今想来怕是都抛之脑后了。】
臣妾这有一物，是用妾家乡的茶叶制成的香包，妾心情浮躁时，闻来可静心，陛下可要试试？

（候起的片刻，那只瞧来似乎“奄奄一息”的玉如意被奉进我怀中）
（侍奉乾清案前日久，大约寇声芳也晓得，这位蕴育着愠怒的帝王，会敛好情绪，并不会向掖庭里杨柳、兰蕙一样的“娘娘”们袒露多少不满。于是，请我来“救一救”很名贵希奇的它，便成了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
晨省的时辰（虽遵从陛下的意思，落座他身侧，仍是端持得极为规矩的。照着司正在庆福宫里所讲，颅颌要比他的更低，眼也应谦卑，错落在他施与的目光之下，不能有更多的、主动的亲近。却因很少履足此处，伴君得也不够频繁，垂着颈，疑惑、迟疑地问及那句指摘）臣妾不可以进来？
（帷幄不知被谁慢挽起，天光一寸、一寸地浮进殿，是昌令贵妃与贞昭仪）
（眼下的这个位置，便不该再留与我了）
陛下原来在生气。（臂弯间捧着玉如意，一板一眼、清清正正地起身，迨腰尚是半折时，聆来贵妃声柔、蕴笑的词章，剔透两粒瞳才从稍窄的衣袖处挪开，与他短暂相望）
（起身后，照旧是缀在贞昭仪身后，贵妃，婕妤，美人，如昨岁那场秋筵一般。而贞昭仪道来的后句，则在眉间又新添困惑的一笔）
臣妾没有能让陛下开怀、静心的东西。（静静地答，静静地望着怀中这只玉如意。想起被迎来殿内的瞬间，我在一片昏昧里，看见下边儿系的殷色长绦像火一样，在殿宇里兀自燃烧。陛下是想砸了它的）
这样，（蓦地一掷。力气小了些，玉如意未如料想般清脆、铮然地被玉阶敲碎，只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响）陛下会开心一些吗？
（寇声芳到底未能保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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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璋子被柳姐砸傻了吗

朱存璋的第二贴
【烟色门帘撂了又掀，几抹倩色迭迭，如捎进乾清宫的熏风，正解愠意。】
【珩佩流响之间，只见柳氏盈盈起身，裙下现出一只缂了瓜瓞绵绵的缎锦坐垫，我看着眼生，便质问寇声芳此物何来？寇大伴答曰：皇后所添。于是点头置可，此番女儿细致用意，向来不予过多理会，只支耳听贵妃上下妥帖安排，颇有赞襄之范。】
朕一见爱妃，便什么气全都消啦。
【迎着问雪的眉黛春山，眼见她提裙近身复又坐上那只“瓜瓞绵绵”，脸上不禁冁然一笑，而后侧首对上冯氏那一双秋水剪瞳，温色道：】
婺儿的东西自然也是好东西，拿来给朕一试不妨事。
【君子休休有容，满室充香，方才的恩恩怨怨便一并化在茶水里。掂起案边的压手杯，低头吹散茶沫就像吹开不值一提的烦愠，甫噙了一口六安瓜片在嘴里，却好悬没被柳氏的壮举烫伤了喉咙。】
【殿内有一阵滞凝，熏笼的青烟似都停在半空，此刻大音希声。】
【眼帘自茶杯后徐徐抬起，从方才一时之惊，渐增几分意味不明的玩味，狐疑的目光在柳氏面上逡巡，怎么世间女子，竟也有这般？】
【鼻息之间逸出一声笑意】
你这倒也是妙招，只是你不砸你自个儿宫里的东西，却砸朕的东西来叫朕开心。寇声芳！过来给你珍主子瞧瞧手上伤着了没有。

（柳氏是极谙察言观色的人，也极擅在帝王眼底偃伏孤高之性，扮作娇稚的不解世事的小女儿，檀口翕张归咎于一颗无知心，亦更坐实她深城府、工心计。饶是如此，先后有次、尊卑有序，哪怕帝王赐予她一席座，也当款款礼让，要拎得清而今能否够得上、坐得稳。）
（于此际，我并未沉湎往事，拿自己类比旧日梁妃，拿柳氏还原旧时此身。须知从王府到皇宫，有些事从无转更，便也笃定这群莺燕，不会从我掌中窃走任何一个春天。为妃一日，则望我项背一日。）
（冯氏是簪缨家的闺秀，甫为嫔御，则多一分妻妇之于郎君的温柔体贴，所行中规中矩，不似柳氏心思狡黠、放诞不羁，惯行险着以掣君心。一柄紫玉如意在睽睽众目下闷声破裂，朱红丝绦紊乱，碎玉屑棱角尖硬折微芒，唬得一众侍从惶惶，情难自禁险要再度伏地叩首。）
（这便是我与柳氏的不同，我想。她不曾见过君王少年，彼时存璋亦常忿忿动怒，要么是因谢后耳提面命般的教导，要么是因梁妃背道而驰的劝勉。而少年的心，只是一片不羁功名权欲、不恋风花雪月的皎然、落拓。我只需静默听罢通篇埋怨，再软言附和两声，转向扶疏木荫、葳蕤芬芳借势，便自成我与他的天时、地利、人和、心齐。如今，少年为龙称帝，能桎梏他心神魂魄的人和事愈发少，若有寸毫违逆之举，便能惹得怒火滔滔。不瞒此心，我有时的确不知当如何劝抚，做皇帝的贵妃可比做王府的侧妃难得多。）
珍昭仪好大的胆子，上好的玉如意说砸便砸，陛下能断它存亡，你也能判它生死？（存璋并未怪罪柳氏，论理论情，我应与帝王同心，拗着心思赞许她果敢聪慧。可眼下，眉目藏不住心绪，只好当着帝王、嫔御的面，堂皇地做了妒妇。）
教殿外候着给陛下请安的嫔妃散了罢，（转而将冯氏所呈的香包递与帝王）还是贞昭仪的法子好，不然满殿里的琳琅玉器，够解几番心火。
（百官群臣是苦读十年圣贤才得以登殿面圣、为官做宰，毋论皇位上坐着谁，皆以一腔赤忱谏言。此后，存璋要责难的、要生气的，岂止一位“张狂违逆”的卢尚书。）

【我早已习惯“见缝插针”中将自己溺于回忆之中，体会怀古幽思之情。兴许泰半的世人会选择拒绝这件事情，并觉着这并非一件好事，只因它易生悲感、徒增惆怅，扰乱心绪。自然，对待此事的看法是见仁见智。但我觉着，这不过时世人们“虚与委蛇”的掩盖。待到“耄耋之年”、“两鬓双白”时，眼见许多人、许多事将要湮没在历史的荒野之中才开始伤春悲秋的回忆起曩昔的种种情境，不觉——为时已晚吗。】
【而我并非祈求回忆可以长存，只是想在回忆时分，可以重新清楚地看看人间百相，纷纭世态。譬如此刻，我将小居在庆福宫时的记忆抽丝剥茧，是姑姑们于我言及的御前规矩、尊卑有序，还有...得失只在方寸之间的谆谆教诲。是而，我明确知晓眼下即便有君王分付，我亦不得僭越眼前这位蛾眉曼睩的贵妃。故此，我将腰间系佩著的香包取下交由贵妃手中代为交付。】
【其实，这本也不是什么值得小题大做的事情。有时的“循规蹈矩”可以提自己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恰逢这时，耳目见篡于一声闷响。它不似银瓶乍破般来的清脆，但仍掷击铿锵。玉如意坠地，结果便如之前那些篇不靓啃的物件般已是“面目全非”。而方从危惧中回神的侍从们，又再一次陷入手栗气慑、屏气懔然中无法自拔。】
【偷望从兽炉中喷射而出的浓郁香烟似是在空中停滞，而后因贵妃的话变成了疆土战场上弥漫着的袅袅硝烟，双方似乎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胡伶渌老睃趁著两位婵娟的春风面。】贵妃娘娘，兴许是这玉如意贵重，珍昭仪过于珍视，不想弄巧成拙失了手。既然都已是“覆水难收”【我瞧上那博古架上所剩无几的玉器，复言。】不如，劳烦贵妃娘娘替皇上想想，这多宝格上应该重新摆上些什么古玩、玉器好？
臣妾曾于岳阳瞧见有匠人用黄花梨木打造的模具模样栩栩如生不说，且其散发的香气还对养神有益处。【这木材远没有瓷器来的脆弱，哪怕下次眼前这位君王再动怒，也不怕可惜了。听闻，黄花梨木还可入药。】不如——就让能工巧匠雕刻个艨艟如何？陛下既然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四海山河，何不借此机会也叫文武百官知晓陛下的壮志？
只是——【话锋一转，投间褰赏走至殿中稽首拜礼。】书中云，“上下不和，令乃不行。”陛下这般僵持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朝政一事，就像树根盘曲，枝节交错，实在错综复杂，难懂。但若将之比作博弈，即便棋逢对手，有所胶着，但最终势必有一方棋高一筹。如此，此番下西洋一事，势必有一方进，有一方退。只是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君主会选择哪一方。】陛下，您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