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朝曦已至，均匀涂抹于光秃无叶的树梢顶端，令它们看上去如黄金所铸。尚未枯萎的苇草上盖了一层灰白的絮绒，有些被风吹散，有些飞舞在眼睫前。神音伸手将绒絮从发间摘下，她轻轻抖落披风上缀满的晨露，以免渗入面料中留下靛蓝色的晕痕。
神音一直很注意隐匿他们两人的踪迹，每到一个新据点她便给两人制造魂力结界。白色的光线迸射出手心，神音布置结束后向后方一片树丛看去，她明白霓虹就在那里，与她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他总是待她这么体贴，这令她很安心。
“霓虹，我们走吧。”她抬手熄灭了篝火。
他与她并肩站在一起，望向远方躁动的兽潮。霓虹将她横抱在怀里，即便负重前行，他的速度也不曾减弱多少。很快，神音便亲耳听到魂兽们的齐声啸叫，试图恫吓来袭的他们。任何一头魂兽都能令一个了不起的魂术家族闻风丧胆，曾经的神音也隶属于某个这样的家族，如今她却不再畏惧——它们的攻击会往她躯壳里灌注更强大的力量。
她的心瞬间被欲望填满，战斗从此刻开始。神音高速甩动鞭子，让散开的每一条龙筋均匀沾上水，从而幻化成它们原有的模样。冰霜巨龙率先引颈长啸，前方湖面因此突生无数丛冰棘，穿刺交错着撕裂了正与霓虹交战的魂兽。
她随四条龙的冲劲奔向前方，稳稳接住下坠的霓虹。只是躲闪不及，魂兽垂死之际的咆哮极速扩散，声波冲击造成的伤口在她手背上绽放出一朵朵淋漓的血花。
这是神音第一次在战场上走神。霓虹担忧地扶住她的手臂，以眼神询问：怎么了？
神音摇摇头，算是一个勉强的回应。悬在手腕上的蓝宝石链不自然地颤了一下，她掩饰般地将右手藏在身后。伤口很快就在魂力催动下愈合完毕，神音的心事依然沉甸甸地浮动在胸腔内，甚至滋生出一些负罪感。
因为，她刚刚对霓虹撒谎了。
一场战斗结束后还有下一场。第一批魂兽尽数死在他们手下，其余的魂兽也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它们的凶性已被激起，既然如此就没那么好打发了。神音走到林子左端，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撑在地面上，释放阵法展开攻击，她身后的霓虹负责另一片魂兽的扫荡。
夜幕降临后，神音给霓虹搭起一个小小的蛛丝帐篷。其实他未必需要这种拙劣的栖身处，可是他对食物和水也没什么要求，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了。本来，她也想替霓虹疗伤，但是霓虹似乎有意不打算让她看见他运魂治疗伤口的样子。他的恢复力十分强韧，不同于她……这是与生俱来的全能，他的一切都无需得到弥补。
不止是魂力方面，上天也给了他异乎寻常的灵巧。神音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试炼开始后，她双鬓的发辫都是他编好的，非常整齐也不会轻易扯动头皮，而她自己亲手扎的辫子总是过紧。
前些天，神音前往深渊回廊附近的某个镇子购置针线，在神氏家族严苛的淑女训练课程下，她的女红还能看得过去，并且她从织梦者那里得到了许多灵感，形成了一派属于自己的编织风格。她缝补好自己衣衫上的豁口，然后用魂兽坚硬的皮革加上精制铁片，偷偷为霓虹做了一副手套。

他习惯了徒手搏斗，即便善于闪躲，仍免不了被魂兽的獠牙划得皮开肉绽。别的事情她也许无能为力，但是……她希望自己至少能保护到他那双手。
在她逗留在小镇上的时候，霓虹一直悄悄地站在她不远处，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当她重新带好兜帽走出来时，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说什么也不肯放开，硬朗的面容上竟然透出几分孩子气的固执。
“放心啦，我不会离开你的。”她抚摸霓虹的脸颊，疲惫地苦笑了一下。
霓虹并不知道她前往小镇还有别的目的。他太过纯真了，根本看不透她心上遍布了多少道错落又深邃的沟壑。
已经是十一月末了，受夜里寒气所限，她披着厚实的斗篷在附近来回踱步以保持身体的余热。这一片区域已经被他们清理干净，也没有其余的魂力波动干扰，环境给了她安静思考的余地。
她很久以前就开始奇怪了，为什么自他们参与试炼以来，深渊回廊前中段会有这么多群居性高等级魂兽出没？神音定了定神，她下意识地联想到那只突然现身于永生岛的黑色巨鸟，又无端回想起神氏家族那位有幸亲眼见证魂兽镇压现场的“母亲”。思路深入下去——如果白银祭司希望某区域聚集大量高等级魂兽，他们可以有很多办法实现这个目的。这些魂兽，是祭司们为他们专门提供的“养分”吗？还是让他们暂时无法从战局中分心的障碍物？
只是，神音现在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目前接受的信息被什么人所局限了，她无法进一步据此展开推断。别说与她王爵相比，就算与同时代几名使徒横向对比一下，她对亚斯蓝魂术界的了解都算是少得可怜，连鬼山兄妹的魂器特性与具体天赋都是在危急关头才从特蕾娅那里知道的。
她需要魂力，也需要更多的信息渠道。
然而，他们一连半个月都在丛林里呆着，和外界毫无接触，茫然无措。这并非出于神音本意，前几天她试图主动前往离这里最近的大城镇，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除了一件事：天束家族的郡主已经带着仆从与财物从雷恩城离开了，她打算暂时定居在亚斯蓝东南一带的第三大城市瑟瑞恩，天束家族在那里拥有规模不小的矿产业。一开始神音没怎么将这个消息放在心上，后来她又专门去了一趟天格据点。当然，白银信使什么情报都没有透露，只是冷冰冰地向她传达白银祭司的旨意：目前国内一切无碍，请二度使徒偕同四度使徒照常试炼。
神音当即在心里做出判断：这不可能。不然天束幽花为何突然离开本该由雷恩郡主亲自守护的都城？她绝不相信天束幽花只是恰好在银尘与鬼山莲泉同时失踪，营救吉尔伽美什的时候去瑟瑞恩城视察她们家族的产业。
看似平静的云层之下，有一场规模不小的风暴在悄然酝酿。
局势很不对劲，她从来不会故意麻痹自己。前方一定潜伏着重重危险，而她要独自去消化这些似是而非的信息。
限于种种原因，她几乎没办法向霓虹倾诉。一来，她已经习惯靠自己去解决一切；二来，霓虹本来就不该与她的野心有所接触。对永生回路的渴求，与自己王爵的冲突，那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他最好对此一无所知。过往的经验印证了一个血淋淋的，但很实用的结论——人大多数时候会被与自己无关的阴私害死。福泽镇的惨剧历历在目，她一遍又一遍地以此提醒自己：唯独不能伤害霓虹。
神音心事重重地守护了霓虹一夜。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不言的默契，霓虹对睡眠的需求极少，但是每天都在经历高强度的战斗，他也是需要休息的。深渊回廊的魂兽从不蛰伏，他们时刻都要保持警惕，每当这时她就会像一只蜘蛛般踞守在网边，直至天色转亮。
那个清晨阳光和煦，他火红的碎发被暖阳映照着，呈现出一种极亮眼的色泽。而她的披风严实地搭在他身上，一切都格外美丽温馨。神音想，等霓虹醒来以后，他们可能要回帝都，也可能得去回廊以外的地方继续试炼。前方拦截的魂兽已经快被清理干净，但是直觉告诉她，目前的深渊回廊已经不够安全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蓝宝石手链突然光芒大盛，而后迅速萎靡。随着一阵“啪嚓”轻响，几道深深的裂痕纵贯宝石内部，它们本身的光泽也彻底消褪。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神音僵在原地，怔怔地回过头去，霓虹还在不远处等着她，而她却浑身冰冷。
她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她似乎从没有来得及告诉霓虹，他也是她生命里的光芒。
但是，这道光可能很快就要永远地从她生命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