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至觉禅府后，我总赧于决定周府水物归处，联翩之荷饿噩于莲华午照南隅以示抗议。昨日入夜，走马灯般盛开终成为反抗无果之泡影，无数思潮归结为欲根移他处却无人过目，最后葬送进故纸堆中。作为代价，乌黑淤泥被迫承受其仇恨，烂与败骈骈登台。】
【做错了吗？过分缺少见识与抱负、迈出书斋去睁目看外界吗？】
【陈雪屏对此笑着解围：美与文自古均为一家，我应读喃鸟兽草木之名去感化。美碰确有千年，以文凭吊并未被淡忘之物。是以我来时掺些尚不俗奥义，铲掘起根蒂，以瓷瓮相载，膺底倒有一些欲将它们直截了当捣练成泥作罢之势尽数送她。然，摆弄时到底噙着不忍，洗清固囿污垢，拨了些池水，诚喟去荷之音、神之听。】
去吧，你们是想去认江表的亲朋，还是当敦煌干涸处的第一洲，都随意。
【身后脚步声渐近，行时小桥流水之阴柔，驻时金戈铁马之不可撼。她站得日候不短，弊已极矣、纯粹坏落之物也入得了她眼？还是欲了解它生平之迹？都非适时。我弛些语调，为此厢如匪客贼客般行为作注，俟不及她开口相询或相斥，先一步回覆。】
你若想观荷，大可去东湖，这边都是些腐破莲蓬，不值一瞥。
【讲真，我为它们着陆而倍感难堪。】

【熟烂的夏日，往风里轻轻一拧，也能掐出蜜桃那种甜得发腻的汁水来，机智透顶的人开始离开帝京，更北方向去。学生们缓滞的步履是在长衢上不谐的衰象——象征着白昼开始为人所恶，而青灰色的晚夜开始被含蓄地夸赞，借此为九州大地降温。我开始扇不离手，一如往日畏惧七月。】
【能请动我出来，必然不止是几丛劣败的“腐破莲蓬”。周象痕曾经送过我一只猫，它表现得越伶俐乖巧，越有预谋，可惜我发现得太迟，等想要矫正时，它已经达到了终极目标——逃跑。干干净净消失在某一个不漂亮的午后。我担心周象痕也像她的猫一样，假装乖巧，逃离于最平常的某个时刻。】
“好水好泥，怎么养成了这个模样？”【我先心疼，以表尊重。】“谁说我是来观荷呢？”
【好整以暇地坐下，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被雕凿到最精简的程度，在躁躁夏日，话越短越清凉。除了莲花，再不见一位芳姝——还不够清凉。】
“养花如养人，你把自己也养得不好。”
【作母亲的口气，真是底气十足，那种油然发切的关怀与嗔怪，也不晓得她好不好消化。】

【吴语菅树圃杂论中往往有误传，相关莲恶名。我因从未闻出过莲香，继而冷静且清醒地择作一位旁观客，躲避一次震颤，休管它由东风压倒西风，抑或西风压倒东风。又转而嫌池水腥臭，叶片涤过才焕清新，俨然取代花瓣成为植党之领袖、草坛之大腕。】
【可谓如梦如电，屡贬屡谪，今佚。】
也算顺从天命，能有什么办法。
【隐绰讶异：我如何把自己也养得不好？众荷姿形不再婀娜、渐凋成遗骸，自认双目逐渐疲困，面孔恐也灰败如泥，但并非同化为骨哨与陶埙。纵然断失洛神婉丽之风范，可谈吐仍旧清壮顿挫——不幸中万幸，总不能持矛与箭以正视。】
这话从哪来？我不曾清减呀。
【我这厢才转首回望兰荪——毫无疑点一个愣怔。早年便荣显者，不类凤凰儿跃青骢马、金鞭国风，撇去无事中过分热忱之情谊，交涉总少些负担与牵累。】
怎么还坐下？既然担忧，便帮忙剥完，拿回去为你的小儿们蒸羹吃。

【甫闻她归镶黄旗觉禅氏，谱系表膺之眷，我是很高兴的，倒并非说这位惠主子的内侄女寄身他府，亦光衔中宫懿尊的福荫，只是因为觉禅府里醇王府更近而已。扇扑出带有水香的风，管泓先生所绘的芦汀远眺被一层一层蒙上天光，渐已模糊渺远的白芦飞絮，而赫舍里对世下日子的期拟都僻在这个以“远景”为名的夏扇里。】
“周箁不曾清减，五官面容也未曾改变，更无你这阁中的莲花颓败之态，只是一双眼睛。”【顿了顿，遮脸一冁，说出些“得罪”她的老实话。】“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夏天，说你的眼睛漂亮，亮亮噪噪的，看了又清爽又灵，怎么住进来，反而老成了？”
【不肯放下掌扇，刚才话里怪她，又真心疼那十根水葱，慢悠悠地踱步过去，轻一躬兰腰，打量她剥的莲蓬。粒粒苦子，还是要去衣蜕壳，才尝得到原本的清甜，就与日子一样，不能捡懒，真可恶。】
“偏不让我捡个现成……这样，你剥，我替你打扇如何？”

【我掌中握一柄莲蓬，东方之骨，国风之魂，招术虽极简然并非西洋式那般、可以永生熏干之法炮炙后可作玄关，譬如春瓶插花学问。不败与可续间，她莹白敷色多透露出一些与陈雪屏类似，为包揽长流德泽之产物，名讳福禄寿，细嗅出我早已无法“还原本香”——】
【好比我讲远处那一柄黄，恰如若羌之地盛产黄口料之和田玉；兰荪必定讲不巧，此黄仅如甘栗而已。她矫饰起投好鹅黄鸭绿之状，以抒经年吁叹，可谓万里择其一。】
之前翻了本旧书，伤怀几天，又劳心这些。
【面上仍沉着得如一泓镜湖，“老成”真如她所言谔谔而亡，也不愿反舌，逗她。】
说来醇王不肯轻让你老成半分，才教你如今有数落我的资本。可又哪有白捡现成的事呢？你已占得人间最乐之事，缘何不肯帮我剥莲蓬？
【轻摇螓首，从容来去，再千斤压身般重重一叹。】
哎呀，你这热心肠也不算做得完全。夏日清风自徐来，谁要你的风。

“那就错了，我打小便被额娘说‘少年老成’，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只是如今不想那么多了，也叫你们看不出来了，可见忧愁磨人，形貌憔悴倒是其次，重要是催老心性。”
【扇柄的小穗打在她的一头乌发上，仿佛是一记小小告诫，旋即置扇，自宽大清凉的青袖里伸出一双兰荑，择了一颗滚滚圆的莲子，做起生疏活计。发白的阳光自窗隙透进来，在樱桃木案上聚成几处光潭，深不可测，夏愈浓，周象痕的闺阁就愈深，帐幔间浮凼着深青的凉气，多谢她的这丛莲蓬，自由散漫地放着，把这间闺阁新布置的、一切井然的客套和拘谨统统打碎。】
“你一人住在觉禅府上，可会觉得闷？我听小朝讲，西城外有几家庄子，种着苦瓜、南瓜、茼蒿、菜豆这些时蔬，架子又高又长，搭了绿荫似的，自己去摘，很有意思。”

【怠惰一度为兰荪笼络，溺于多闻也喜于富理。忆其祖父每当逢冬，打窖中启出小梅坛，口畔“定要汝醉”难以回绝，那酒自然也存于梅瓶，瓶腹圆鼓，腹胫却瘦长，观赏上等器，总有梅瓣卡住折角与翻唇处。暗道不好同时，忙着下第二次沙、投第二次料。】
【他也老了，所以——】
活在世上一日就是磨人一日，我偏趁着这个劲多磨你一刻。
【彼刻我也磨他，赖世纲酒本该易迭新具。兰指尽头为瓷碗，宜赏宜用，为我初心。】
剥好放里面去，莫要让它滚到我榻底。
【古法千年有匠作之事，譬如眼前女子剥莲蓬。严小朝曾至觉禅府蹚过一周，留她父亲独自于外等候，她手持铜雕盘通体幽绿，绿得连其上侥幸钴存一只吐泡小蛙也浑然不知。】
我料你提完这一茬后应是放手不管，邀我去的该是凤凰儿，届时“闷”的怕不是南瓜与茼蒿。

“听听，你们家小姐真可恶。”【碧纱橱外朦朦胧胧地漾出两声笑，都是跟惯了周小姐的侍儿，正在外间做夏用的凉衫。吃了一盅茶，薄荷香贴在齿列，沁出又凉又辛的气味。】“一人一半，晚上我回府做羹去，苦夏消火，叫博多衡奥和孩子们都吃些。”
【白珠投入瓷碗里，叮当一脆，骨碌滚向底边，凑成个九熟串。又拈一颗莲子，慢悠悠地剥着，两人又不竞速，全是消磨一个夏午罢了。】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躲开？我看近别邀她，保准一肚子气往果蔬上面撒。你叫上严小朝，顺带叫她阿爹也出来走走，我恍惚听见有人说他精神不好，这怎么可能，我上回探望严宅，人还好好的，不信谣不传谣。”
【撤了扇，不过多时又热了起来，清如没在跟前，也懒怠叫她进来打扇，重新拾起纨扇，仰首道。】
“过段时日再去山中消夏吧。”

【暑热滚滚，无梗薄荷叶叶片条索结紧，俨然成为“战火”中坚韧担当，于茶界高手如云里非同一般，莲豆叮咚入碗堪称缋画工巧外再添有一笔。】
她有什么火？总不会对我发难吧？
【严氏这一对父女，我只能用时乖运拙来形容。】怎么说，如果严阙叔真是精神不济，还带严小朝寻什么亲，不如自己先去寻郎中，我也是不信的。
【山中消夏，又不紧不慢地压轴登场。】
好，今日辛苦你，再请你喝盏海苔香，下回照旧来帮忙。

“难说，还是让她冲着原野骊马去撒火罢。”
【烦恼郁毒时，众人有众人的消解法，我看书，周箁折莲，凤凰儿纵马，愁者不使受扰者有知觉，愁之又消，惊讶与快乐便莫须再分。扇也颔首应和，道我言之有理。不过躲了一下懒，便被象痕觉察，复又勤勤恳恳地剥起来。来年我还能在周箁的小阁外看到莲花么？我对着蓝灰色的碗底略略发呆。】
【严家父女住得离我们稍远了一些，平日走动起来稍有些麻烦，小朝更不喜欢耀武扬威的香车宝马杵在自己家门口，说会吓到她家门口那对小石狮子，是以每次我们前去，都在前一个胡同口下马车，远远的，能瞧见小朝的阿爹站在枣树下替她打枣子。】
“他们一定会答应的。你在觉禅府上，等着我的帖子便是。”
【当啷，最后一棵莲子滚入瓷碗，黄昏在案头拉起一道帷幔。】

——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