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社会服务中心做杂工。“可能带有偏见,当时的上司整天 骂我,‘你到底会做些什么啊?!什么都不会做,真没用。’当时其实很生气的。拜托,我好歹也是个老大,你整天叫我做这种事,我已经很给面子你了,你还整天骂我”,“几次真的想打他一顿。又差点走回老路”。“为什么就不给个机会呢?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往那死地推呢?”
郑牧师很清楚自己这个教会的意义,“我们是在和过去那段日子争夺生命,就像阿力,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自杀,以前那种日子他真过够了,但他自己又走不出来了,他或许是绝望了吧,毕竟自杀是多么难的一个事情。”
事实上阿力的死,就如同在教会这个平静水面里,投下的一块小石,每个人各自汪着一潭涟漪。第二天,龙哥也知道了阿力的消息,他一整天的焦躁不安,便自己跑到山里的戒毒园,去看看他现在对口辅导的张仔。
张仔是龙哥劝到教会来的。虽然是当年一起厮杀的兄弟,然而彼此也很多年不见了。香港黑社会后来就是这样,一个项目一个项目找机会赚钱,不同项目拉不同人干,“所以没有固定在一块”,“再加上后来我开始脱离黑社会,自然就碰不到了”。去年龙哥偶然听说他的境况去看他,已经差点认不得:萎靡、潦倒、半身偏瘫。“他是用针管直接打毒品了,那些杂质赌在血管了,如果不截肢,流到心脏和脑部就会要了性命。”吸毒又被截肢,张仔失去了在帮派混的实力,生活因而得异常困顿。“其实他也是不得不戒毒了,这是唯一一条生路了。”
龙哥看着张仔,却仍旧想着刚刚失去的阿力。如果找不出阿力放弃的原因,张仔即使走过了戒毒的过程,即使也进入社会了,也可能走上阿力的道路。龙哥因此一直在琢磨自己的经历,看能否对比出,阿力到底缺少了什么?因为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龙哥也是在这个戒毒园里完成“新生”过程的。到这个教会前,龙哥尝试了各种戒毒的方法。“戒毒是容易的,几天就过去了,但是戒掉过去生活和毒品的心瘾是最难的,特别是那些曾经很辉煌过的帮派老大,总需要靠吸毒来回味旧日荣光。到这个教会来,其实是我给自己最好的一次机会,我想,如果连这次就搭救不了自己,那就别救了,该怎么死了就怎么死。”
这个地方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龙哥觉得是彼此经历相同的温暖,还有互相理解的支持。“我记得一次毒瘾犯了,脑子一片恍惚的时候,他看到身边是一群和他同样刺青满身的人在清理他刚才的呕吐物,还有几个一直靠在他身边,仿佛告诉他,他们理解我现在的感受,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过来的人。”
“我那时候明白这个地方有什么我需要的东西了,那就是别人真正的爱,和真正你能理解到你的那种支持。和毒瘾,和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活决断,靠一个人真的不行。”事实上,这正是郑牧师精心构建的链条。“我们每次帮助一个人走出来了,就会邀请他们留下来,帮助类似的人”,通过戒毒期间的辅导,和社会磨合“放养”时期的分享会,让他们“彼此相互搭救”。
然而这也是条危险的链条,“这就像站在悬崖边,死命拽那些往下掉的弟兄,一不小心,自己也可能跟着下去”。“教会里就有义工,已经做了很多年了,因为某些事情的受挫,就复吸了,不敢告诉家人、不敢告诉教会,又不好意思回到黑社会,“毕竟前几天他还整天做宣导了,于是就自杀了。”
龙哥突然记起,当自己完成整个过程,又在社会中从一个清洗厕所的清洁工,做到一个公司的部门老大时,郑牧师便极力邀请龙哥过来帮忙,当时郑牧师说,之所以找到龙哥是因为“你内心很强大的自我力量”。
是什么构成自己内心强大力量?那个下午龙哥不断问自己,才恍然大悟,或许是母亲逝世时,自己对无法挽回的遗憾的刻骨铭心,让他因痛彻心底而有了格外坚定的力量。那一刻龙哥也才明白,自己终究是个幸运的人,其实命运还是用伤痕的方式,给自己留下了能得以幸存下来的内心绳索。
尾声
郑牧师邀请我参加星期天举办的礼拜活动。
活动是三点开始的,郑牧师早早地站在门口,焦急地等一个个鱼贯而入的人。他们大都背上刺青、身材健硕,残留着当年的痕迹。郑牧师只要还没看到谁,就追着着急问,他去哪里了啊?没事吧?是找工作的问题?和家人吵了?然后拉着龙哥商量,是否一起去他家看看。
等人聚齐了,音乐开始响起,郑牧师还在焦急不安地一次次巡视,心里清点着到底多少个人、因为什么原因没来。事实上每周这个时候,郑牧师最为紧张,那像是揭开谜底的时刻,“我很怕谁又掉队了,他们可能会在各个环节上、因为各种原因掉了,一掉队很多就回不来了。”
按照一贯的程序,首先是集体祈祷唱颂歌,然后会是分享会。音乐声一响,这些黑社会成员们整齐地站了起来,跟着旋律大声地歌唱,唱到激动处,许多人向上纷纷伸开双手,似乎在迎接上帝的眷顾。还有的人唱到情绪无法控制,失声哽咽。他们回想到什么:失去的亲人?遇到的冷漠?无法弥补的遗憾?他们的哭是喜或悲?
身旁站着的那个身材矮小的郑牧师,此时低着头,皱着眉,轻声在祈祷着。他应该算清楚了,今天有多少人没来,关于这群人的可能命运,又一次次缠绕着他的思绪。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这次没回来的那几个人,会否有人,选择和阿力一样的路。
“愿主护佑,这所有卑微的魂灵。”唱完颂歌,郑牧师这么祈祷。
(文中阿力和张仔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