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樱花，就像是梅花炼制的一次血雨】
【香雪堂位在宁寿门内，绕过北五所，黛停妆罢的秋娘正隔槛衔来一枚新蕊充当眉头钿，戏裳竟也衮衮，楚扇吴歌共煽起一座超逸于禁城紫闱的梨园，可这唱念做打再风流，也非是桃源。况乎春寒料峭，西君亦不曾很远走，东骀便将满怀候春的幽怨也咽进腹罐，一墙以窥，晚梅或者早樱，都锁在这个破破烂烂、勉力支持的春里】
【从畅音阁这畔儿瞧，香雪堂亦仅睇个碧阔澄寥的小岗头，虽是小山，也有薄雲遮过半张天，云丝缕如棉，天空边手难缚鸡地弱垂着，就收服去高冈虚阁的影沼，将什么阴啊，阳啊，光呐，暗呀，都搁进这一片混沌的、完全不分好赖的云泽里。这样子霸道的云，羞赧的山，哪会教人晓得有甚樱花？倒听得萋萋在讲：靖主儿，那小峰后有火烧云！——据称，是东洋工匠培育出的樱花种子，去年秋栽下的】
【但乱花迷人眼：待弥漫天际的水汽化成珠，滴答地降落时，乍四下一望，竟没觑着可供避雨的庵堂所在，唯有千株唾手可得的扶桑，皆整整齐齐儿地剜出一颗春心，夹在风雨里，倚着西山成势，堪叫句“排山倒海”。便不及再望，急忙领着人钻进一条抄手廊间】
好不知趣的雨！
【霸道的小叩德，雨哪有知不知趣、识不识情的呢？无非是受鹦鹉连累，因许久未再承幸而意燥神烦的靖娘娘，将“人”的是非祸福，也怪到“雨”的头上——唉，好冤的雨；好冤的我呀】
【此际定睛，才觉这是条有进无出的单廊，越过廊头几叶风栉雨沐的芭蕉，向着更深处走去……】
510

（映蔽良久的青天终于肯舍泪向谁。）
（桂花蒸阿小悲秋，桃花水令群玉殿的沈懿懿忧夏，关乎时令交迭的愁绪翻涌，再念贝阙珠宫波竞成俗、苦辞不止。叹一叹气，惰骄即做衔枚的将士，敦促着窥待良机。恹恹的烟眉任谁睇见也要讲：年青的女郎，清宵细细长，谁教你一味持斋把素、抱朴含真？深陷旧窠臼中，骊黄牝牡打眼过，但独爱这样的风流恐怕只落得瓮天蠡海，亡当大方，切莫慎重再慎重啊！）
（那么舒眉抬眼看，满墙的山樱花扮作堕泪妆，红瓣凝露珠、黄蕊也颤做风中飞燕，即使这样纤弱，却仍直起藤蔓，假意扮坚韧。可惜，我们的诗人是决计不肯为山樱花赋诗的，“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这样的诗句也无，更不必提及“花开时节动京城”。一衣带水的来客，怎么敢与牡丹、芍药媲美？）
这雨还要下多久，我的伞要湿了。（伞会湿么？）
（最后还是低颔。再走过碧草，初生的尚不曾坚韧，轻轻踏过便俯首称臣。过槛，从里面望，实则勿论朝内抑或朝外，上疏下密的冰裂纹棂格支窗都像香雪堂的几只眼睛。用人的眼睛透过香雪堂的眼睛，眼睛晓得窗牗外跫音阵阵，知是人来了，于是从香雪堂的肺腑脏肚向外走，向外走，除却雨滴正酣外，豁然开朗。）
（隔着一道锦屏，轻声问道，像雏莺低鸣。）
您来此躲雨吗？雨下得好急，一点征兆都无。

【春天的樱花，就像是梅花炼制的一次血雨】
【香雪堂位在宁寿门内，绕过北五所，黛停妆罢的秋娘正隔槛衔来一枚新蕊充当眉头钿，戏裳竟也衮衮，楚扇吴歌共煽起一座超逸于禁城紫闱的梨园，可这唱念做打再风流，也非是桃源。况乎春寒料峭，西君亦不曾很远走，东骀便将满怀候春的幽怨也咽进腹罐，一墙以窥，晚梅或者早樱，都锁在这个破破烂烂、勉力支持的春里】
【从畅音阁这畔儿瞧，香雪堂亦仅睇个碧阔澄寥的小岗头，虽是小山，也有薄雲遮过半张天，云丝缕如棉，天空边手难缚鸡地弱垂着，就收服去高冈虚阁的影沼，将什么阴啊，阳啊，光呐，暗呀，都搁进这一片混沌的、完全不分好赖的云泽里。这样子霸道的云，羞赧的山，哪会教人晓得有甚樱花？倒听得萋萋在讲：靖主儿，那小峰后有火烧云！——据称，是东洋工匠培育出的樱花种子，去年秋栽下的】
【但乱花迷人眼：待弥漫天际的水汽化成珠，滴答地降落时，乍四下一望，竟没觑着可供避雨的庵堂所在，唯有千株唾手可得的扶桑，皆整整齐齐儿地剜出一颗春心，夹在风雨里，倚着西山成势，堪叫句“排山倒海”。便不及再望，急忙领着人钻进一条抄手廊间】
好不知趣的雨！
【霸道的小叩德，雨哪有知不知趣、识不识情的呢？无非是甫就闱禁，就因圣渥受忌不得已作独臂将军，纵不在乎萤火不自量力的争辉，却也难免意燥神烦的靖娘娘，将“人”的是非祸福，也怪到“雨”的头上——唉，好冤的雨；好冤的我呀】
【此际定睛，才觉这是条有进无出的单廊，越过廊头几叶风栉雨沐的芭蕉，向着更深处走去……】
532

（被推服的春再不韬迹隐智。这样的雨水，韩退之称其“天街小雨润如酥”，进而将春尊崇成皇都的“最是一年春好处”；黎庶要念“春雨贵如油”，凛冬的寒风冷霜不能使万物苏生，需得贵比油的春雨催发；独倚妆楼的闺姝却要苦吟雨竹“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梵书贝帙也曾把佛法譬喻如雨水。好多形容，都很难概括，或者，它本就姿容各异。）
（但避雨的她呢，如何度过春天、描绘春雨、如何看待山樱花？）
我是……（声音混杂在雨水里叮咚，未及接续，来客吐露珠玑。本非如何诘屈的话语，但教我怎样应答？鉴悟的白日被阴翳遮蔽，才敢说瞎话，分明不脸红的）
是寿康宫的女史，侍奉怡太妃的，你定然不知。再者——会事先警告的人，也不算很凶嘛。（清清嗓）我家里有位嬷嬷，容长脸、三角眼，从来不多讲一个字，即使面对我祖母时，也是肃静着脸，一字一顿。每当什么哥儿姐儿犯了错，总要遭她的骂。幸而我从来乖巧，纵使被训诫了，只管寻祖母安慰。
（踢着一洼浅水，靴尖的青绿小山被洇湿，适才熏着袅静沉水香的它不爱雨，我也不爱。）
（悬檐的一粒雨珠，像波子，经由仅剩灿烂日光的照耀浮现五彩颜色，于是回想起去岁：关乎伽蓝香镯的单方面静默争吵，雪庐的积冰尚未消融，障壁依旧横亘在我与阿翘姐姐之间，酬酢往来依旧如故。只是澹澹又道）我不怕的，去岁我同姊姊吵架，也只是沉默，并不退缩。
（反问，我一定要问的，“礼尚往来”嘛。扬首轻声，问无法碰触的影子，一双月牙似的眸不弯）你是谁？

【小叩德一双柔荑手擎小养着，故瘦骨丰肌，活像块漉珠琼浆垒起的豆醍羹，正该掬在由湘娥竹与那竹上斑泪霭影所制的黄漆竹笾，供祀在金龙和玺彩绘的先农坛，偎靠着蕉叶纹、三角夔纹与兽面纹装饰四足的大盂鼎，连天子也没资格肆意地飨食，她是神祇的祭品——或者说，她的美丽本身，就绚烂得像一尊来自远古的礼器】
【与这纤纤手常伴随着的，一是足可烧艳一片霞的玉笋红、或鸿雍镂采的玳瑁甲，二么，便是绵匀熨波的缭匹所裁出的美人扇，宝花团簇地蜂拥着，这美人因素来畏热而酡红的芙蓉颊。将浮雕折扇一竖，此扇系英吉利国贡品，用西洋技法，双面微雕着仕女春游图，象牙制，故拢起来敲在屏风边上，便声响铮铮】
谁说的！我可凶啦，你不许说我不凶。
【随着日光推移，对面的影子也侵过来，桃花眼一眯】太巧啦，我是寿康宫侍奉全太妃的女史。

（山樱花开的正炽，噼里啪啦烧过宫墙，映一半于屏上、歇一半在山脚）
我不说，我再不说。
（谎言会造成的结局是什么？西洋人的童话里有前例，说谎者无不被剜心截舌、火烧钉架。我们的坟典中只称“海岳尚可倾，口诺终不移”，然而又在《诗》里讲“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所以，并没有结局的预兆。细雨濛濛中，我这样说）好巧。
（眉心落下一滴愁，引得两道柳眉稍稍一蹙）可惜我今日不能见姐姐真容，或待来日太妃交游时才能与姐姐见一面。（又小声道）不过，今日与姐姐相逢，已经很好啦。
（那么改日再相会吧。两厢默默，先持伞离去，轻粉烈红与翠绿造就的世界中一粒古旧的黄铜色浮动。若梦虚幻的浮生吞噬后半句对话，而香雪堂的眼睛见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