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逢秋悲寂寥。无论晴空白鹤，还是楼里文人，大约都会被秋景引起三分愁绪，唯有崔湄对此不甚感兴趣。）
（诗情画意，在她眼里不过是附庸风雅的才会玩弄的东西。她觉着，只有树上鲜果才能算不负韶华。果子们比肩接踵，挤挤挨挨缀满枝头，只稍一眼就能引人垂涎三尺。）
（崔湄在塞北呆了七年，住惯了，也野惯了。阿母便是担心她这样将来嫁不出去，才为叫她学礼，送她入内廷当值。谁料，入宫也有月余，她却迟迟也没改掉那身在塞北锻炼出来的“侠气”。若叫阿母晓得去，定是要捶胸顿足、老泪纵横的。）
（当然，在宫中的事，阿母是不会那么轻易晓得的。所以崔湄这会儿正在树枝上坐着躲阴凉，她手里还拿着果子，因为她突然有些渴。）

【在各宫间往来，总不免要在漫长交错的甬道间穿行。静默的红墙巍然于侧，一眼望不到尽头，恍似误入一个总也摸不到出口的清明梦。宫道上总有一队队的宫人疾行而过，行列如雁阵齐整，脚步似猫儿轻盈。迎面见了，便让本来低垂的头颅更低得近乎虔诚，待趋近前问安时，面上已摆出恰到好处的、似乎很喜悦的笑。那笑实是如煦风拂柳一般的，只因自记事起即见惯，便也觉寻常。高兴时摆摆手命人退下，不高兴时，只学着御苑中绿孔雀的步子，扬起下巴目不斜视地经过。却从未费神质疑过，他们是否真的因见到自己而高兴。】
【日光仍在仲秋的晴空里逞着所剩无几的余威。定省而归至半途，已在毫无遮蔽的砖石路上蔫成了一片焦黄失水的叶。就近钻进一座园庭中乘凉，满心都是这时节初初长成、饱满甜润的秋果。只是眼前的大树几乎高出房檐，自个儿连坐上额娘的绣凳都要踩着脚踏，更不可能独个儿攀缘而上。上前心怯又心痒地摸摸树干，忽一抬头，着实一惊】呀，你是谁！
【平素也曾见身强力壮的小监们上树摘果、修剪枝叶，旁侧准会竖着一架宽大平稳的爬梯。可眼下四周空空如也，见树上人的装扮，又分明是位女子。登时笃定扬声，做出自己坚信不疑的判断】你一定会飞！
【适才还令自己满心焦躁的天光，此时却好似一道最灵验的护身咒。初时的惊异过后，终是看清了投映在繁枝密叶间那一道纤长生动的影子。能白昼里这般闲适自在的，又怎会是胁生羽翼的妖物呢——在我探究她的同时，她也向我投来浮光掠影的一望。终于醒过神的十四公主，此时又神气活现，向树上人那昭示等级的宫娥妆饰，借来了一付虚张声势的狐狸胆】你吃了我家的果子，却还没有向我请安呢！

我是——我是这树上的果子成了精。
（论信口胡诌，崔湄说一，府上就没人敢说二。她那些个囫囵话都是同军营里的大老粗们学来，莫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是带开上几句荤段，也是敢的。是而，面对女童煞有其事的询问，她才敢将果子成精这种浑话拿出来哄骗人。）
既是难得修成了大道的，自然有些能人所不能。飞天遁地不在话下，探囊取物也是可以尝试的。
（崔湄实则也不算大，只是树下女童更小，同她阿弟似乎差不多年纪——不过细看来，虽说年岁相仿，但心智似乎差了一大截？崔湄仔细琢磨着，竟也没听清她后话说了甚，半晌才含混应了句。）
你说什么？
（崔湄倒也不是故意挑事儿，着实是方才失了神。）

我说——你竟然不向我请安！【双手拢在唇边，扯起生平最大的嗓门，字字递向枝稠叶密的浓荫间，声振林越】你是哪一宫的宫人？我要去向管事嬷嬷告状，让她训你的话，打你的竹板子！【阖宫之中，谁又不敬那些一生浸淫内廷，早已打熬成精的老妇人三分呢】管事嬷嬷你见过吧，就是宫里最凶最凶的老嬷嬷！
【此时的扎穆宜尔哈，已如惯承抚弄的幼猫骤遭拂逆般怫然，呲起尚未变为獠牙的乳齿，张牙舞爪地捍卫起由身份赋予的权威。可惜当使出了“管事嬷嬷”的杀手锏，却仍换来眼前人的无动于衷时，这才有些慌了神：现下四周无人，抛开公主与宫娥之名，便只是两个年岁相差无多的、小女孩间的相峙。倘若真要分出个胜负来……一个会攀檐上树，一个比南瓜还要浑圆几分，结局又哪里还有悬念？】
……你是说，你当真是这果子变成的？【好在此时从半空中传来的一声，终于将自己头脑中并不阔大的思考空间从“如何壮大声势”中解放出来，转而投入到另一番更为奇异的探究与审视中了】不对，你骗人！已经熟了的果子是红色的，你的衣裳却仍是绿色的。你的道行分明比这树上的果子都浅，怎么偏偏最先修成了人形？【碧色清爽悦目，原是女官供奉们衣饰上时常取用的色泽】除非……除非你将那“飞天遁地”，还有“探囊取物”，都在这儿演示一遍，我才相信呢！
【聪明的扎穆宜尔哈可不是这么好骗的。】

我不下来，你奈我何？（崔湄柳叶长眉一扬，纤细眉眼略有戏谑，一手扶着树干，身子半探出来看她。）小主子只管去向管事嬷嬷告状的，到时等她赶来，我早不知踪影，到时她还得怪你胡说八道。若她再去向你母妃告上一状，指不定又是顿数落。
（糊弄小孩的本事崔湄使起来得心应手，这也多亏自家幼弟的帮忙。面前女童如被踩了尾脚的猫，龇牙咧嘴同她置气，叫她觉着好生有趣。偏这女童是贵女之尊，崔湄又轻易欺负不得，只好变着法儿占几句嘴上便宜。看她气得跳脚的模样，崔湄总觉得，指不准她才是那果子成了精，蹦蹦跳跳落在地上呢。）
她们大多爱争奇斗艳，穿着艳色华服供人欣赏，至于我，修行多年，自不争不抢，上善若水，便不在乎模样如何，当然就是着青素衣裳。
（崔湄囫囵说来也一本正经，见她想看什么飞天遁地、探囊取物，才明白这女童将她的玩笑都当了真。）
（隔着树干，崔湄用掌握住一根粗枝，凌空翻身便落在地上。）你想让我拿什么？

【十四公主此时的心情倘若被女傅知晓，定该是额手称庆，感叹榆木终于开窍的：她竟是十分懊恼以往在功课上偷过的懒，使得刻下面对来人飞扬恣肆的寻衅时，委实没有底气回击以相应的气势，而将自己陷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垂首丧气的挫败——若自己修习成丹青妙手，这时以树枝做笔，在浮尘上三两下勾勒出她不同于其他少女的矫捷身形；抑或是才藻彦姝，轻而易举地形容出她明显有别于宫钗脂粉的修洁眉目，再添上趾高气扬的一句“这下看你躲到哪儿”！那才是神清气爽呢！】
【只可惜扎穆宜尔哈委实脑袋空空，即便当真被嬷嬷问起“无礼宫婢相貌如何”，恐怕也只能对以“两个眼睛一张嘴”。偏她又不肯自报名姓，到时如水滴入海，偌大禁城，又到何处去寻一名小宫人呢？】
哼，不告状是本公主大人大量，才不同你计较。【满是不忿地撇嘴，犹然不肯落败，却被气得鼓鼓的脸颊出卖了内里的失意】你知道的罢，我皇阿玛是人间之主，就连三界仙使也不愁差遣不得。就算你真是青果子成了精，这会儿我却偏要把你吃进肚里，百果仙子也会把你用胭脂涂成红果子，乖乖送到我跟前来的！
【武周雪宴急召百花，宫中亦有据此传唱的戏文，落入自己耳中的多只是那花团锦簇的一章，眼下已成了难得能在此时依凭、对于帝王威势的千钧明征。忽闻树梢一阵簌簌，先前仰面相对之人已是纵身而下，却连一片树叶也未惊落，这一串动作落在四体不勤的年幼公主眼中，实则已与飞天遁地无异，心中已有几分信然。再闻后话，望望她，又抬眼望望枝杈间的累累缀果】这会儿我渴啦，我要你把御膳房案头的蜜水取到这儿来，不然——【森森切齿道】不然，就吃了你的“兄弟姐妹”，再命人连树也连根拔了去！

你吃罢，横竖我已修成正果，跳脱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即便你将它们都吃了，最多也只是坏了他们的修行，与我无关——造孽啊。
（宫娥黄门见自家主子同崔湄斗嘴，一时也辨不出小公主是真恼还是赌气，就只管在旁呆呆瞧着。他们都是打小被发卖到宫里的苦命人，兴许从记事起到如今都没见过世面，哪敢轻易过问主子的是非。也就是崔湄，仗着亡父有军功，平日里伶牙俐齿惯了也不收敛。）
只是树这般高，你是不是上不去呀。
（崔湄的笑容忽得多了些狡黠与恶趣味，她伸手拽过面前小公主，将手扣在小公主那锦绣织缎的衣领上，脚尖用力一蹬，纵身朝上用力另一只手就攀住了那不高不矮的一枝粗枝。）
我送你上去。

哼，连自己的道友都不肯救，还真是草木无情！
【为显示说到做到，当即招来几个方进园时被自己打发远远站着的小监，作势就要命他们挽袖上树，将果子摘个精光。可还未及一声令下，与耳边话音同时响起的是呼呼的风声。前襟只是一紧，之后头重脚轻，好容易等三魂七魄归位，竟发现已身在九尺梢头】啊啊啊啊你做什么——！
【书中说“高处不胜寒”，半点不错，只是“寒”字眼下当解作“胆寒”之寒。虽说方才确曾有上树的念头，可原也只是想想作罢——毕竟规行矩步惯了的宫人们，谁又肯担上全副身家，助小主子做这样出格的事情呢？更别说被生生拎上来，姿态半点也不美观！牢牢抱住眼前的粗枝不肯松手，心里头早把这乔装成宫娥的果子精惩治了千遍万遍】你，你等着！待会儿我就把这树劈了，烧了，还要找道士来收了你！呜呜呜，我不想掉下去……
【好在扎穆宜尔哈素来胆量不小，最初的慌张过后渐渐镇定。尝试着动了一动，树枝虽有些摇晃，倒也还算稳当。便颤巍巍向离得近些的一颗果子试探着伸出手去，顺利摘在手中后深觉有趣。冲着树底下聚拢将来慌作一团的宫女黄门们大声道】
快去寻几个包袱皮来，我要摘果子！【见众人生恐闪失，不肯离开左近，气得大喊】我要摘了果子给额娘送去，耽误本公主孝敬额娘，你们可担待得起？
【宫人们这才依言匆匆四散，留下自个儿在树上玩得起兴。将伸手可及之处的果子一股脑儿摘下，不拘全红还是泛青，抛在枯黄柔软的草地上，密匝匝滚落了一地，却终是未敢挪动得更远些。直到侧近再也无果可摘，也差不多尽了兴，向着那始作俑者理直气壮地一伸手】好啦，现在我要下去！

我等着，我等着。
（敷衍似的随小女娃的话应和几句，将女娃儿丢在树上，崔湄三两下便落了地。她倒也不急着走，只管好整以暇地抱臂环胸，瞧小女娃吆五喝六地指使其余宫娥太监去替她寻想要之物。）
（红墙青瓦中不乏这类自傲的，崔湄说不上不喜，只不过觉着交往过甚会叫人觉着麻烦，平日里就避之唯恐不及。偏是这小女娃要来触她霉，叫崔湄气不打一处来，想着整治她的脾气，这才做了这茬子事儿。）
等你晓得我住哪儿，派人来找我了，我便把你放下来。
（言罢，崔湄扭过头去就往不远处回廊拐角走。）

你回来！不许走！
【可惜那人不是耳朵闭了关，就是脚下生了风，对自己铆足气力的呼声充耳不闻，转眼已然踏上回廊，消失在葱茏花木的密影当中。大约是平日里受惯了宝瓷似的捧护，连迈个门槛儿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扶持在侧，故而绝不曾想她当真会扔下自己一人在此。适才敢壮起胆去够树上的果子，也因心知其人就在树下，倘若自个儿当真失手跌了下去，她总不会眼睁睁地瞧着，袖手旁观罢？】
【现在想想，也许她真的会。】
【这冷心冷面的果子精！望见人影彻底消失，也就闭嘴不再白费力气，亦是怕被回转而来的宫人们撞见自己当真惊慌失措的模样。强作镇定地抱着树枝吹风，好在这流过檐头的微风确是比地面上的凉爽许多。心里头暗暗盘算，漫说是个小小树精，便是土行孙，回头也非要掘地三尺挖出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