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壳而出的悭臾努力扬起孱弱的脑袋，红形彤的颜色就那样印人了它的眼帘一初生的水唐浑浑重重， 好奇地用头顶了顶那片热烈到刺眼的小东西。
花瓣随着它的动作打了个滚儿，悭臾想再去碰它，一阵大风忽如其来，卷走了花瓣，然后，水虺生命中第一次， 金色的眼眸直视无限广大的天空，真正望见这世界的模样一
此天仰之而弥高，此地钻之而弥坚，此生瞻之而弥远。看见旁边化作白骨的虺母，悭臾忽有所悟。它奋力爬出蛋壳，用还未成形的柔软腹部爬行在石面上。小水虺钻进长满青
苔的石块缝隙，顺着铭刻于灵魂的气息，用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虺骨下方那一块闪烁的鳞片。
这是母虺自葬自身，为孩子存留下的生辰礼。
小水地衔住鳞片，爬了出来，绕着母虺头骨转了三圈，又低头拜，然后有若离弦之箭，跃入水中。
细小的黑色身影后，母虺骨骼轰然倒塌，化作尘，化作尘土，重归天地。

悭臾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水总必经的那一 条路。它衔着母亲的逆鱗，驱动弱小的身躯，游出了摇山。
那是数千个不眼不体的日夜。日夜。水虺疲累的时候，就躲在岩石后稍作休息;饥饿的时候，就轻吸吮逆鳞的精气，避过水中凶猛的精怪。
第一年时， 它已不再害怕水中巨鱼，第二年，它游过浅水甚至激起浪涛

悭臾又听见了那曼妙的琴音。
此时它正守在一只豪彘巢穴外，用爪子掀动堵在洞口的石板。豪彘这野兽形如野猪，浑身有长长的白色鬃毛，毛的尖端是黑色。-旦被激怒，鬃毛就如刺猬般根根竖起，尖锐无比，璇龟的坚甲都能够刺穿。
豪彘很危险，也很机敏。发现鬃毛无法对付眼前的敌人，它就会奋起后蹄，踏足震地，将地面裂开一条缝隙，飞快逃走。悭臾刚刚错失了抓住这只豪彘的机会，被它逃进巢穴。琴声响起的时候，慳臾已经将它的巢穴刨出了一个洞口。隔着天光，它甚至能见到一根根倒竖的鬃毛对准着自己。
硕大的头颅在空中划出悠扬的弧度，慳臾注视着琴声传来的方向，片刻，低低地嘶鸣声，离开了猎物，将顾长的躯体沉人水中，乘着琴声，溯游而上，一如从前。
当初，到达逆流的终点后，悭臾终于如愿成年。曾经瘦弱如细蛇的小水虺变大了，它长出了新的鳞片，身体更结实，爪子更锋利。之后，它重新顺流而下。一年后，水虺回到摇山，这片天地重新接纳了莽撞的孤儿，它在安宁的摇山跌跌撞撞地成长。
然而，其他水虺们不喜欢它，因为它有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身体。鹰隼水兽们追逐它，因为它总是独来独往，容易捕获。
悭臾和天敌厮杀，和猎物厮杀，没有谁教会它强大，它舔舐伤口，独自奋战。
百岁的那一天， 悭臾来到洪涯境十万里水眼处。那里有一只玄龟，它的头颅有如山峰，它的脊背比湖泊更广阔。传说自从清浊划分、万物孕育后，它便守在这水底，十万年未曾移动过，见多识广，又睿智无比。
小水虺献上一颗蜃珠，那是它同.只万年蚌妖恶斗三日后的收获，也是它唯一-的宝物。 悭臾向寿元绵长的玄龟请教，如何才能成为翱翔天际的应龙。
玄龟向小水虺讲述了这个世界的由来:盘古开天辟地的伟业，烛龙分化光明的创举，钟鼓镇守天柱的传说。玄龟也说到那些神明，新的神抵诞生在旧的神祗逝去之后，伏袭、女娲和神农掌管着现世秩序的运行。

它告诉悭臾，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飞翔的愿望虽遥远， 却非遥不可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悭臾勤苦地猎食更强的对手打磨着鳞片，只为一日御风成龙，离开大地的束缚，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正不知这一成不变的枯燥日子将持续到何时，它听见了水边传来的琴音。
悭臾是被水波悠悠的震动惊醒的。一开始水虺有些慌张以为附近有什么猛兽恶妖路过，才会引得水波震荡，然而那为妙的声音绵长不断，仿佛夏日落在荷叶的雨滴，轻轻打在水的耳畔。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着周身飘飘欲仙，自己虽未成龙，却已经飞去了远方。
听着听着，悭臾不知不觉地离开了水底。因为太过人神，它的尾巴打到了水草中觅食的蟾蜍。后者劲瘦的长腿狠命一蹬，怒气冲冲地跃出了水面，受此一惊，悭臾停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跨越半条河，来到了摇山的另一头。
那是什么妖物的幻音，竟如此惑人!悭臾在海中见过弱肉强食，看似不堪一击的蜃兽，会以似假还真的幻象引诱猎物;也听说过有些妖怪，能仿人言鸟语，令无知者自投罗网，自己今天是遇上了这样的事吗?
一路坎坷的成长经历，使慳臾比一般的水他心思更机敏它以为自己看穿了眼前的陷阱，很有一些得意。 想要远迎用开，又忍不住不去听。悭臾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扎进水底一口气游出数十里，再出水时，果然除去鸟鸣兽叫，水响山风，那个美妙的声音是再听不见了。
水虺心头空茫，一阵失落。 它甩着尾巴，想了又想，说服自个儿:幻音这般悦耳，不听可惜!只要不上当、不露头，听得再久也无妨。不靠近陷阱，精怪又能奈我何?胡思乱想间，它已经不知不觉地游了回去，可惜来得太迟，只听见一.点尾音在空谷中袅袅回响。
这时，水面上传来话音，却是个女子的轻笑:“太子长琴大人，伏羲大神唤你前去，说是难得诸位大神在座，邀你弹泰一曲。”
一个清朗如乐的语声柔和应诺:“知道了。仙子请先行，我收了凤来之琴便往。”
听得水边之人同伏羲有关，悭臾已经知道自身想错了:那绝不是什么惑人的精怪。只是他们所说的弹奏是什么，凤来之琴又是什么呢?
水虺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将身藏在水边块大石头下，偷偷探出头去，打算瞧个究竟。
它见到了一个白衣黑发的青年。这青年和从前见过的人族模样差不多，细看五官，似乎又比很多人要好看一些。水虺说不上人之美丑，只觉这青年神情柔和，眉目宁静，不类江畔海岸那些匆匆苦劳、忽喜忽悲的凡人。
那青年正以月白的纳巾将一具暗红的木头包裹起来。 悭臾认出那是摇山特有的若木，只是没见过这样被斫成长条、还在上头加了七根丝线的物品。水虺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便是所谓“凤来之琴”
“琴”...又是个什么东西?
水虺好奇地探头探脑，想多看看那件发出好听声响的木头。此刻太子长琴把琴细心包好，正弯腰捧起，眼角余光仿佛瞥见了一对金色双瞳。这正是悭臾的双眸，它的双眼被阳光映射，恰如跳在碧波上的金色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