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园的天很轻盈，风渡过茶鼎正烧沸的水流，慢慢升华到松窗前，变成一行苍白云气。芳格格原先不喜欢沾烟火，误进珍馐阁中，翻来冰蔬和青鱼肉，却不得馐膳法门。于是脸色开始发灰，阴沉、悒郁地定看食单，其间小楷细密仿佛洒了整页的芝麻碎——难捡！】
【旅居昆弥时，我在山下人家借住过几日，动辄就见她们祝祷神明。刻下亦觉自力更生无望，但确实不记得她们拜的什么神。无妨。芳格格打小儿信仰坚定，最擅长自己造神。】
求求，糯米春藕神，让阿姐快点快点。
【社内素有切磋课业的传统，可惜芳格格从无扮演刀俎的本事。幸好这次等到及时雨。当辉和风举像仙子般造访，我抬起眼睛宛若在瞻仰宝物，有幻光围着她。】
【我对光里的她说话，又好像许愿】我们是做芸豆卷儿，还是牡丹鱼片呢。

【我俯眉为绍麟佩上只玉制的香草囊。贤亲王府凡有文绣、珠衱等，尽数为我问津深入，解构针法，是以他仅有铜玉可用。他年轻的妻子，伐冰门第的辉和氏，倘使在浴德殿前应能评作一名“淑媛”，却与针黹兰摧玉折，愁弯了春山眉，也不能为他绣起一方帕。】
【对他的愧意弥深，便也愈发垂下首。只是提过他握中的蔗浆与一瓮春酒，回望他与“毋近灶火”的叮嘱，留下坠露似乱跳的“省得”，跃进了春园的门槛。】
【至于名为君山银针的云雾，正与芳鉴向所谓「糯米春藕神」的祝祷并肩，从绿筠边的小窗寮渡来。我倚门探首，看向如隔云端的她，首先对辉和女郎择选雅社的取向生疑。兹后顿生他意，将犀颅一偏，眉拢几许新愁，好似为难地答覆道】
糯米春藕神只是催我来，没说要做芸豆卷儿，还是牡丹鱼片。

【目光越过绣苇叶芦花的屏，延伸向翠竹夹道的鹤径。丛篁作为王杖为这位翩来的福晋加冕，初涉春园的芳格格，把希冀全寄托在此。但闻言后也怔住了，思量几尽一刻，才慎重地拿定主意】做牡丹鱼片好了！
【扬着尖颔，眼梢弯月隐约，点评道】我手里就没有活得过两天的青鱼精、牡丹怪。
【用刀背拍了拍肥鱼的鳞片，拳爪姿势仿佛很有把握，甚至不忘相询之】
姐姐在潭拓寺又钻研着什么技艺，【慢慢探听】据说，刺绣始自花卉，进于绣翎毛，鹤呀鹭呀那些......诶，古刹东院的猗玕亭有这里漂亮吗？我想在春园挂一串贝壳动物做的风铃，可她们不允许呀，说是虾蟹和鱼会被吓坏掉。什么危言耸听的道理啊，她们居然奉为圭臬。

【珍重将携同浆酒安置，正式赴履这一方筑鱼蔬为城，四照玲珑的静小江山。目波不曾投向她沉吟凝思的眉头，先为慢自矜高的锦绣围上襜衣。灶案于厨司有如书台于文士，我持锐如提笔，才聆得今日要撰著的策论一道：牡丹鱼片。】
【横刀在俎，见青鱼腹背尚且“玉珮杂繁缨”，便侧过脸去，好整以暇地接过她轻快点评】从前没听说芳格格有这样的本领，是要“藏巧于拙，用晦而明”也不是？
哪里是钻研，【我有一沈默。较与金缕刺罗襦，我更愿与她分辩春园与猗玕亭二致的风物】这两处一样漂亮，只是……不妨我哪日携你同往。春园的虾蟹不畏刀俎，却会怕风铃，这是谁人定下的规矩，（将掌合十）是灶神钦点的吗？还是江蟹精、草虾怪以讹传讹的？

【我在她低偃的螓首里，恍然洞明兹前约定俗成之宜，不由得将眉尖一颦，在圜身去拢火烹茶之前，动用古典的基本哲学——中庸，为她所想的贝壳风铃作出一道眉批】嗯，这也对，但也荒唐。不妨还是将它钩到猗玕亭里罢，福海珠轮，莲界慈航，想必能容万象。
【圣贤夫子兴许难想，他们诗云子曰得出的显赫道理，际为两女子在厨司前论道。瞻看芳鉴雪纤捧卷，不由想及后皇嘉树里不动针锥，仅览绣法的我，才将我二人除却名讳譬况外，又添一笔肖像之处，是以不动声色附录道】我在潭柘寺也多如是……
【热、油、炸三字从她檀口中所出分明行云流水，跳入我耳廓时却有如声声新雷惊蛰，当真是“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至此了然，切磋琢磨的匪是技艺，而是风举与芳鉴】
要不我们先将鱼肉切好，再涤洗一遍，火也待再生旺盛些……

【凝量阿姐眉心颦蹙，看似定不生澜。福晋一衔有若紫绶加身，经由潭拓寺的空山梵音润色过，庄严宝相度化她，逐渐显露出矜持不苟的端倪来。须臾，玉洁松贞般的人儿坦挚点首，忧思弥久的芳格格终于从容】
既是如此，就托请姐姐帮忙啦。待闲暇时日，我去那里添几炷香火。
万幸万幸！【促成鱼水江湖里的丰功一件，这般仁德宽容，值得崇敬。目潭渐生虔恪，引言宛转】福海珠轮，莲界慈航。姐姐刺绣修得不好，禅心却是十足十的。
【长而密的羽睫微动，了悟其言辞藏下无措的停滞与太息，灵识有些懊恼错选这道繁复鱼脍。迟迟才有简易的点子醍醐灌顶，碧螺虾仁素雅，带子盐水虾清淡，烹调后淋上春茶、料酒即可。只道胡涂，怎么偏寻旺火煸炒的呀。】
【迷茫】片鱼肉照旧是个细活，虽毋须片成雪白丝，但切薄片很看真章刀工。

【纵然平素擎来牙管，多能附会出六朝华赡文藻，但际下名缀贤府之后的辉和福晋显然弗有许多虔心。或许雅好文集，却不涉贝叶宝书，是以会临小妹的“万幸”之语时，除却古刹泥金的题匾，并不能传道似的赓续一篇愿书。所能仅有】好，届时我随你同去。
【曼睩芳鉴掌上食批，先取来新笋并葱白两样，安置于俎案之上，一改适才慈悲相，以眼波相问：要否先将此备齐？握中柳叶脍刀騞然奏响，是批斩春蔬的先声。当寒刃在指尖投下诗句里的温柔刀光，我倏忽想起同南屏月促膝飞针的午后——她自然是十指春风，我却受针伤比使刀多。】
【偃蹇昂起首颌，向她道出此来第一条喜讯】我这一手小晃白倒是差强人意，虽不能说剖纤析微，却也刃不转切，你尽可放心。
只是，（向炊灶投去一睇）你须得掌好火候，莫要将牡丹鱼片制成糊燠鲇鱼了！

【目潭守定阿姐将春笋尖尖利落切碎，姜丝和葱白亦心甘情愿作她的刀下臣。一时贯注心神，痴痴然从其叮嘱中醒来。俯首判定柴烧得不够热烈，于是大刀阔斧地增加木料。】
【迨起身拈蒲扇时，炊烟熏得直晕眩，纤指只好揉着阳白穴缓定片刻。将将重回此中，阿姐已码好各色辅佐前菜，炉火煸出的香气亦愈叫人垂涎......这厢暗松了心弦，脆脆的声如银铃，冁然而笑】
糯米春藕神显灵啦，请阿姐来果然不错。
【俄尔用筷箸逐一为鱼肉翻面，勤快地擘划薄片着热油的程度，使其两面煎得金黄均匀。甚至思索至牡丹形容该如何摆盘，又怎么兼顾色调。让芳格格如此悉心照料，也闻所未闻、前所未有。笃定道】
姐姐且宽心罢，我必不辱使命。

【晴窗细乳、雍雍穆穆的静好光景，没能在刻下春园的胡闹厨房里久长维继。灶神似乎不能容受须臾的冷待，不俟我渥洗刀案，先以浓烟警醒我二人：已犯鼎俎之不韪，需以气逆成咳为惩。好在芳鉴泼下一抔及时雨，才劝得“烽火”暂息。】
【我将荔腮偏去，见她拈扇之姿，顿生起一阵心疼——当是时，我合理地忘却好近庖厨的郎婿，只顾太息：她合该是沐浴膏泽的闺秀，万不能使荆钗布裙，躬制羹汤的。好在雅苑有期，倘使她真有意在其中，厨司之事，却也不失为一趣。是以抛却闲情，倚向炊台，醋海翻波似的答她】
怪道我将才如有神助，原来尽是糯米春藕神之绩。
【一例牡丹鱼片在她手下欲成，我却回顾来前所提佐料，星目一粲】不妨将芸豆卷儿也一并做了，正能用着这瓮蔗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