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画舫]---满湖明月
（展眼元夕伊迩，北海上早已有好大面阵势，绕湖心几座桩基，尽拿纤罗彩羽、灵玺珠宝缀点着，几座联结的白桥、牌楼、浮屠又拿纸绢面的棚子遮着，只等夕霞去尽，夜色彻底浓黑如墨，方才将掩藏其内的富贵流采、旖旎气象揭现人前，整片湖泊时动时静、光晶灼灼，像一颗琥珀作的心脏，在花舫身下脉脉勃勃地跳动着）
心心、心心呀！
（如斯景色，自不可孤影亏负，邀贴是天未亮启程的，刻下如我所愿地伴在辉和玉团儿身侧。她的发梢间盛着瑞卉的鲜香，坎肩是夹竹桃色的，辅颊又淡淡地晕着粉红，笼在缭乱的明辉中，像一颗神秘又纯粹的蚌珠，我靠在围栏边，听奚女轻轻摇桨，指着天际拉开的几根弦线，上面耷吊着的游动的鱼灯，又见那湖上不知那里漂来的巨大飞凫灯，此时正安详地浴在蒲藻乡里，颇觉兴动）
你看，鱼在天上游，鸟在水中飞，这世上真的可以阴阳交错、乾坤倒悬！

（造物主用竹子搭玉团儿的骨架，可她的圆杏眼怯怯的、懒懒的，没有袭荫绿玉君任何一点儿高洁。她在犯困，囫囵张着瞳孔，格格清脆的音调把她瞌睡的魂灵摇醒了。元是夜宴走完琐碎的流程，造物主的印玺“咻”地一盖，隐匿帷幔的明灯遂在苍旻怒放。）
（海惜的眉如翠羽，弯时若纤月一钩，盈盈垂下它的尾巴。她倚着阑角的她，追逐她的目光属仰天际那些灯彩造出的绮阁。桨声灯影流动，她的心旌晃啊晃，揽过格格水似的软袖，她们共同陷入庄周的一枕酣畅大梦。）
怎么，怎么我们平常吃的粉荔，膨胀的好大一颗，挂在檐翼头顶啦。（她的丹唇刚好塞得进一颗粉荔，霎时惊异）还有金色的鲲、明亮的鲸，这段我梦到过......
（乘鲤而眺览，倾注着琼浆、甜汁液的湖，经由一枚晶沁的橘橘的灯浣染，衍伸出靡丽且辽远的波痕。冷桂是银晃晃的，星斗连成神殿，鲛音回旋耳畔，无不飞旋着幻焰卓诡的诗章。玉团儿恨不得定格此刻，蜜酿似的、琥珀似的褐珠一眨，以更轻的声线相询）
海宝，真的不是我们的梦境吗，
太、（寰宇升平，瑰词难以描叙此华筵，于是灵识斟酌片晌，她借姑射比拟）太像婉婉有仪、丰容靓饰的美人儿。

（我惦记起红中透绿的桂味荔枝了，而今朝宝镜高悬，亮白的油儿正在那铜龙歇山上滴落，宛如不绝的更报一般；世人便知，玉团又在拿海蜃造诗，少女烂漫天真，总不会将夜晚的寒哀、火焰的摧枯写得很好，而我呢，本身在灯中，复又至灯外处看，如此真真幻幻，旁若游嬉）
玉团儿，那是冷的，不可以吃，（且看向躬身奉应的郑滑那处，啁啾悦语，却是小主人不得违误的命令）好叔叔，你看见四阿殿下挂的料丝灯了吗，（铺丝摛锦的泉州风灯，颇精美灵巧，粗看高又三尺，因着大舫远岸，上头绘得何许瑶草仙葩，便识认不得了）你去取下来，我要送给芝心格格。
（自古王孙贵裔殷享世禄，从不耽忧平庶之苦，也不去相看郑滑，抑或是倒楣的某某人家，我凭依短栏，从黄霞云鸾的彩袄背子上剥下几片灰烬，如同卸下小小的蝴蝶的骨头，又笑道）
你把它挂在床头，明宵长永，必可入华胥境中。（才在说着，船上的人语、弦索、潮水之声交汇，兼两句“尤风公子又作诗啦”，几要将二人的软语微言鲸吞，才收拢心思，携人从船身沿绕，踏着木阶，往东边的雅阁内踱看）
玉团儿，你想见尤风公子吗，听说京畿之中，很是盛行他的诗的。

（北海画舫的玉殿金舆，富丽得不尽真实。她未踏足过紫禁城，却道紫禁城远没有此宝船妙。她抬起明润的眼睛，又精灵儿似的诱惑海惜格格）可是、有点饿！
送我，那么大一只，我、我抱在怀里不好睡觉。（玉团儿弯的嘴角泄露出心谷乐呵呵的秘密，待格格顿声吐息，方才辩明这对缫丝如绢的花鸟灯盏如何发挥作用。她偏着颐用尽慧识思索，夜阑欲曙，守候榻首的小灯笼怪会责令她不许睡懒觉罢！她现下仿佛一位周虑缜密的数学家，擘划道）喔，倘若这个不灵验，可以退掉换一个吗......
（她悬腕替她轻轻拍落些灰烬的骸骨，而后乖顺地尾随格格披着月光的影子，似是蹑手蹑脚的笨拙的春天小熊。玉团儿挑起眉羽，隔着一层缣缃的幔子观得朦胧。漫天烟火，波涛甚嚣，她捕捉海惜的音调频率，需要贯注更多的精力。再斟酌一会儿，她的表情变得薄脆、易碎。）
（虽与他素未谋面，但史载李唐天宝年间浮白载笔的泱泱大风，来自边塞和田园的牧歌，驱使玉团儿万般好奇地试探着。）
（有点委屈）想呀，帝京时髦的格格们，谁没有些交往甚密的词人。（嘟囔着）他声名远扬，都传到我这么安生的耳朵里了。何止诗盛行，听闻相貌也韶秀。

（辉和格格剪水为瞳，稍不留神，便要卷入那不丁点儿的漩涡当中，甚至成为了这场温柔风暴中的轴心，我故作神秘地别过头去，只给她留下两条长长的辫子，再以上面绑系的红晶链子，在黑夜里为其挈引开径）就再等一小会儿，张枣说，客人休憩的酒舩里，有新烤的栗子和糖蒸酥酪吃。
（夜更深了，画舫游至湖心，明晦变化间，逐渐成为显贵的图腾。我和玉团儿衔尾相随，在窄廊里悄然行走着，而正在这船下，湖水起伏尤如天竺伎人调弄箜篌，縠纹既轻且柔，终于来到了最狭仄之处，适才艳裳的乐人、喊号的桡工便已不见了，我这才立住荑指一吷，又附耳道）
嘘——不等叔叔那灯了，它们那些，想来未必有我灵验呢。团儿，此刻，海宝便来偿你所愿。
（倏然，果然从素纻丝的隔布里，透着烛光冒出了两个人影子，身著一青一绛，容貌一俊一丑，且听谈吐倒俱是个文人书生样子，只是俊的无礼狂妄，不似才德全尽之人，丑的却谈吐有致，待不逊者仍有穹隆之量，我笑）
我听说尤风公子现下也在这条大船上…你猜，是俊的那个，还是丑的那个？

（海惜伸着一截天鹅似的颀长颈子，在玉团儿目视的范围里露出一点赛雪的肌肤，仿佛牛奶酪，吹弹可破。因为格格充满生命力的叙事而入胜，她已经自行想象着骨碌碌掉落的栗子，和它们焦糖色的温热香气。）
相当美妙啦，（玉团儿轻舔了舔樱桃唇珠）若有炖牛肉和红葡萄酒，更好。
（红宝石般的灯晕徘徊着，船艄向上翘起，新月在彼端。这是清澈动人的夜晚，宽阔的群山往东方移去，远乡的凉风把她们的裙摆浸得涨满了水，鼓鼓的，好像两只河豚，辗转在一扇一扇的槅窗前。鲸浪翻出蜃楼，延续的光亮慢慢照开一对帛画里的人物。由于檐外捣乱的小铜铃，他们的音讯传入她脑中，变得十分模糊。）
大约是俊俏的这位，我粗略一瞧，他是懂格律的。
（为什么？一种怪异的直觉驱使，她自己难讲明。可是湖面的韵脚又迟疑，那郁闷的桨声宛如小道消息。她的秀颔转得迟缓）呼作尤风公子，这位举止更似风动。

你竟可以饮酒，（黄与粉的影子粘接，拼成一片暖色的瑰霞，整个冬天的大船教流彩秀映、花香弥满，人声次第而接，已隐约有了些回春之貌，我小声地咕哝着，却是说给自己听的）难为什儿，每每须得用偷来地……
（讲至格律，八十一教里，她爱新觉罗海惜最恨格律，想来拜授词文的吴师傅所赐，他自号先明，是正经造过诗册的，如是便恣狂起来，不仅好为格格师，更好为众诗坛英才之师，既教给常格中的平仄规矩，又讲求无理而妙，兼留自然意趣，如此学得杂乱，愈发难以驾驭，且格格自来娇纵，万受不住香菱学诗之苦的，这便渐渐成了末等，只可做些浅近、俗常些的，听人如是相告，自也辨不清真假，傻愣愣地信了，唯至后来，又笑起来，乖觉道）
痴人，你叫玉团儿，难道真是个“搦粉搓酥、剪云裁雾”来地？
（可惜我垂首一瞧，把那白腻细润的玉荑、雪臂装个满眼，才来悔改）罢了，你倒真凿是差足可拟的……我也觉得理应是他，你说，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又有谪仙隐世的声名，如若真是寝陋之貌，岂不教人伤心坏了？
（才与貌的角逐，尚且心怀小女儿心思，未等到细斟慢酌，已然有了取舍，毕竟持貌可以伤人，恃才却只能傲物了！）果真如此，我便再不读他的诗了。

喝一点点，（像沾露的小狗，被淋湿了，眼睛透出些可怜的心声）我会脸红。
（海惜格格身上禀赋的亲切感让玉团儿倍觉投契，她们的相处总是产生神奇效应。仿佛西洋流行的一种白香槟酒，经过凛冬贮藏发酵，拔开密封的软木塞就咕噜咕噜冒泡，慷慨而热情。她想与她分享诸多见闻，灵秀的脸蛋重新变得活泼，宛若散发着圆奶油蛋糕的甜香。）
但葡萄酿造的，饮多几盏也无妨。在远洋的远洋，有一种气泡细腻、绵密的葡萄酒，常常佐肥鹅肝、帕尔莫火腿、罐焖牛肉。据说很好喝，我央求祖父从江海关找两瓶，至今没有它的音讯。
难道西洋人只买我们的茶叶，不在国朝贩卖自己的美酒？太吝啬。
（料峭起于青蘋之末，簌簌地翻过前篇。北海的灯楼是摩天名胜，往水里漫延，向苍旻生长。玉团儿仔细观灯旋出伞状的云状的嚣焰，吹影镂尘，膺间弥满轻微的雀跃。她并非锱铢必较的性子，关于酒的遗憾被填补，很快陷入海惜格格构画的辞梦。玉团儿对诗的见解还停留在浅层的含蓄的情感里。于是只能点评一二外相）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谁不喜欢呢。那你到底知不知道尤风的模样呀。
（她眨巴眨巴睫羽，且将两指一并，摩挲着襟领上的羊绒，探看屏里翩翩的蟹壳青的衣袍。倏尔，梨涡匀出宽和的波动，遂笑笑，思量着旧籍中温润却有力量的述说。风的形容多变，岁杪时是刻薄的，柳色如烟之际，它可以再承儒庭善训，饰作雍容的文者。固然文者未必个个进止闲雅。）

（法兰西运来了葡萄酒，也把孤独与浪漫运来了。在玉团儿娓娓不穷地诉道声中，我看见君后的琼筵宝幄，微少地传来这样的香气，只是昔日两陛之下，皇家公臣者众，分摊至年幼无知的，宗女前面尚有皇子、公主、世子…俟行过燕毛之礼，领得淡玉色的玲珑小杯，用舌舔着喝，倒也尝不出什么好滋味，故而其音声掷地，佐以传说中的西国佳肴，据此调和出弗可言传的至味，难免使人意动。这一小方看似柔软的长崎蛋糕，说的话却有力量极了，比附之下，因不甘输其见闻，决心这样卖弄）
不就是葡萄酒嘛…（凝酥玉砌的脸蛋一扬，兴兴然道）我那小表姐说过，江米巷的迎宾馆专招待些异邦使者，届时我们蒙混进去，不求他们慷慨，只要他们同样喜欢金钱和财富，便会成为和郑叔叔一样得力的管家。
（我们抬头望天，星如金粟，无声地从天幕炸开，又拍了拍腰上坠的打籽绣的蝶鸟钱袋，自黯淡处去寻玉团儿笋芽一般的末指，与之约定）下个月，玉团儿生辰之时，我定将美酒相赠，你要不要相信我？
（隔着透亮的帘幔，婢女为士人们献上暖足瓶，香案上摆着高足的介休窑炉，室内一派宁静安详）至于尤风——
（忽地，从内间传出一道厉声，“谁！”二人俱是怔在原地，屏息不出，朦胧处见诗筒、乐器们洒落遍地，于是灵机一动，捏着嗓子学声）喵呜。

还属海宝最博闻多识。江米巷子，光是名字就拟的很好吃。
（玉团儿移开观灯的视线，绕过寒天间的反叛星宿，重新把目光锁定在格格扬着的颔尖儿周围。格格一张巴掌大小的鹅蛋脸，显在焰火之下，霞晕抹得仿佛才出炉的奶油水果馅饼，浮浮冉冉的，热气将晶莹心煨得妥帖。）
我信你。（她蹙起眉梢）只不过别急，我的生辰在仲夏呢，届时可以喝冰湃的！（远山黛化开春水溶溶般的浅弧，她憧憬万端，葱指勾着葱指，浓郁的愁结一应消解了）
（契定新约的须臾，屏内掷来的诘问声宛如裂帛，从古朴秋香颜色中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使得困倦的悠闲的神识立即警醒。幸亏海惜格格有主意。她们乌瀑柔长，月垂照的半璧晖素铺开，好像两只化人形的矮脚银渐层。玉团儿亦将尾音拖得十分迤逦，肖似尺玉意慵心懒，仰颈打个舒舒服服的哈欠）喵——
（也许画舫里还有一只金丝虎，乃绊倒乐器、诗筒的“始作俑者”，正眯细琥珀瞳孔，躲在某角落预计蹑手蹑脚地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