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无虞》
冯晃记性不太好,尤其是在记人记物记事儿上。据可靠口信——她的近身使唤丫头小夏说,他们家十三姑娘曾经养过一只黑白相间的猫,猫抱回来的时候,姑娘看了一眼,然后起名叫“芝麻”,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第二天,丫头们抱着芝麻去找冯晃,却听冯晃问:这猫好看,叫什么?丫头们都呆住了。两息后,总算有个鼓起勇气说叫芝麻,还是姑娘您给起的。小小年纪的冯晃拧起她稚嫩又清隽的眉,仔仔细细看了芝麻一会儿,从此才算记住这只猫的名字。
于是在冯晃的生活里总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譬如碗碟从来都是那一个样式,一个cei了就换一套,还是那个花样那个大小,就算放个别的花纹去问冯晃,冯晃也只会从眸间闪过一丝茫然,然后反问:哪不一样?再譬如家里头给她塞了四个使唤丫头,她嫌起名麻烦,但又不能不起,于是以季节做称,分别叫春禾、夏莲、秋霜、冬雪;结果第二天见了四个丫头,她很顺口地叫了一串儿小春/夏/秋/冬……于是四个季的新名字还没捂热,就被迫切换成了简略模式,且长此以往用了下去。
受害者之一的小夏最后下了总结,并很维护地表示:我们姑娘不是记性不好,是她不在意的事情就不上心,不上心自然就记不住了,很难理解吗?
但是自然,冯晃也有她愿意深入骨髓记住的东西:京中新式的缎子、市面儿当季的鲜果、铺间紧俏的脂粉……等物,以及它们的价钱。对,重点是价钱。
作为一个商人的女儿,冯晃从天性里半推半就地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影子,她对金钱极其敏感,对安逸生活渴求不已——即便她生来已算含着金汤匙,但在她的思想里这是不够的——她想要永恒的富贵,但这个永恒到底走到哪里才够?她又说不出了。后来这个心思渐渐淡化,她堂而皇之做起一只快乐米虫,抛开偶尔良心大发去帮父母算算账以外,她的生活也就是围绕着庭院走、围绕着京城走、围绕着城郊走……至于要到外面去?为什么,外面有什么好的吗?除非能上天,要么就给我花不完的钱,否则还是算了——冯晃对向她发出邀请的人展示了她的不解,对方气得跳了两下脚扭头就走。
因而,在这样的冯晃的成长岁月中,那些族人在她眼里也像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积木,仿佛放在一起叠着就能消融一般,今天谁带她玩儿、明天谁请她吃、后天谁送她东西……若非她自己极其欢喜上心,余下的问起她来便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这些印象日积月累,裹在冯晃飘摇的脑海间波动不断,最终以一个人的面孔给她留下最深的印象,让她日后想起童年来还能感叹:啊,我大部分辰光都是这样那样在那个人身边度过的,我记得。
——这个人,就是冯晃的小姑姑、已身居宮掖的华妃,冯持月。
冯晃爹妈要她要得晚,她呱呱坠地时前头已有十二个哥哥姐姐,彼时她作为最小的孩子,被宠上天是正常的,自然也造就了她有些不可一世的心态。但用冯晃母亲黄氏的话来讲就是,她相信她家晃姐儿有分寸;而冯晃也算对得起黄氏这份信任,她虽自幼便找着机会就将冷艳孤傲和恣意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偏偏让人拿不住把柄,纵是瞧她不顺眼的人也不能不承认:冯晃着实是把看淡一切兼并能屈能伸发挥到了最高境界。
但其实不然,她就是懒。懒得管闲事,懒得操闲心,懒得指点别人等等等等,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以后怎么样我自己个儿还不知道呢,其他人与我何干呐?
接着,咱们说回冯持月。冯持月这个姑娘,理论上来说应该并算不上长辈眼里最优秀的那种孩子,但她巧在跟冯晃的思想大同小异,所以冯晃从小就是冯持月带着玩儿;同时,冯持月在金钱及美色的重要性方面没少给冯晃灌输她自己所谓的“经验”,但冯晃到底听一半留一半。除此之外,姑侄俩在享受‘金钱带来的快乐’方面,的确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后来冯持月就进宫做了嫔妃。进宫之前她对冯晃千叮咛万嘱咐地讲,讲她是找她自己的幸福去了,以后一定邀请冯晃去见证她的幸福,谁都不许忘记。幼小的冯晃平静地说好啊,转头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随着时间推移,冯晃慢慢走上“亭亭玉立”这条少女们都逃不过的路。终于有一天,她被送进紫禁城去做什么女官,长辈们说得很好听:见见世面。但其实冯晃早就偷听到了,他们是为了以后她出去说亲更有面儿。说亲……这时已是个半大不大孩子的冯晃想起这俩字,难得地叹了口气,她真的很怕说亲以后就没办法再过这样富贵的生活,再有钱还能有他们冯家有钱吗?再说,做人媳妇可麻烦的紧,三姑六婆她也没少见,为了这种事让她去宫里给自己刷一层金粉,她有点不高兴。
只是不高兴归不高兴,冯晃还是进了那片碧瓦飞甍、雕梁画栋的连绵殿宇;可让冯晃没想到的是,她在这里重拾了那个见证她小姑姑幸福的约定,而看着幸福的小姑姑,冯晃又转着脑袋将周围仔仔细细瞄了一遍,好像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起来……
对了,还有那只叫芝麻的猫。
冯晃私下封了它一个九品芝麻官,从此再也不曾忘记过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