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入宫那日，余晖不偏不倚的打在道一轩的窗格上，斜斜穿透油纸尽数铺在他素净清隽的面庞上，宫中的画师技巧极高，将他高耸的鼻峰、清澈的瞳眸画的生动传神，便是脸颊旁的一颗小痣也不曾放过。并非是果决得我，在看到伴读人选的画像时，准确来说是看到周家儿郎的画像时，当机立断勾选了他的名字。可纵使心中已有了准备，却仍旧在见到他的时被惊艳了一番。】
【自我拉起他细弱的小臂，与他互道过年岁，夜里钻了他的被窝起，周九便成了我重规沓矩的紫禁城岁月里，最为鲜活不同的存在。他会与我讲宫外的趣闻，讲四九城胡同里的轶事，讲周家府上那一棵足有百年的老槐树——却很少讲他的经历，他活脱像个说书先生，冷静自持的讲述着、旁观着。】
【当然我亦知道，他不说的，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难言。】
【额娘宫里的晚膳我吃的意兴阑珊，却叫人包好了那未动几筷的卤鹅，催促着内监快些送回四所。可待我跨入里间阁子，寻遍正厅小院儿都未曾找到周九时，推开偏殿门的手多少有些急切。他仍背对着我，垂着头，沉默的拉缓了我的步伐。】
九哥哥。【没人时，我常这样唤他】你怎么坐在这，卤鹅你可吃了？我尝着你一定喜欢的。

【如果你也曾登上紫禁城的角楼，瞻仰过翘首可见的云泥在仅有一墙之隔的天域下翻涌，也许相比之下还有更崔嵬的存在，却不会为启蒙不久的幼童带去更直击心底的冲击——可这与初时供人果腹的谷粟时又有何分别呢？大抵从那辆快得如同被列子乘过的马车驶进京畿，将命运提笔重书那一刻，便决定周尘章衣饰的缝隙里再容不下一粒西北黄沙】
【火折子熄灭时，桌上那盏矮烛刚好窜起它今日第一道高焰，与之一同拉长的，是裹挟瘦弱男童投射到殿门上的身影。今日掌灯较昨日迟了许久，或许是主人不在殿中的缘故，借此也将桌上的卤鹅映照得丰腴诱人，宫人送来尚且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四阿哥与旁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惦念弥足珍贵。真诚不够赞美，要用赤子心血来勾勒】
【我将两双竹筷搭在青瓷烧制的筷枕上，是以闻门声与步调，仍先将手头物什摆得齐平，起身时已是一张再和煦不过的面容】
闲来无事，想着等您回来一起，这卤鹅闻着香、瞧着美，还能当作宵夜，阿哥回来得这般早，晚膳用得不多罢？

【较之被牛羊肉奶子酒灌养长大的满蒙儿郎，周尘章是单薄甚至是羸弱的，可就是在那样的细弱当中，更显得他刀凿斧刻的面部线条，虽然仍旧在稚龄少年时，却已经是青山渐成，只待云雾散去。我曾反复追问我何为如此的赞赏他，或许正是那一双黑曜之中所透露出的不屈不甘与不平。】
【烛火摇曳间，我又看到了那一双亮的出奇的眸子。】
【他从不曾与我诉说过宫中岁月的平淡或是世家子弟间是否有怨怼与欺辱，但我总能在那一张平煦淡然的脸上，捕捉到一些他刻意掩盖的情绪，我并非是敏锐之人，与生俱来的尊贵从不叫我轻易与人共情，却独在面对他时，我无师自通了一种唤作“体谅”的天赋。】
【指腹贴在木桌之上，狭目自那摆设规矩的卤鹅与筷著之间来回摇摆，最后仍停留在肥美的鹅腿之上】嗯。【淡淡应和了他一句，顺带与他比肩坐下，偏殿的烛火并不够旺盛，好像仍旧照不亮点不明少年的心事。可我却隐作未察，将那鹅腿挑拣出来给他】刚在额娘那里吃了一条，这条给你的。
【言罢便放下筷子，偏首去睨他】内务府不会给咱们酒水，不然，卤鹅肉佐酒配上九哥的故事，方才最相宜。

【远在榆林时，甚至再早些在东昌的朦胧记忆里，鹅是鲜少出现在餐桌上的佳肴，那些农人需得筑一道长篱笆圈围的禽畜总是伸着高傲的脖颈，以令孩童闻之色变的破锣嗓子宣示他们凌驾于鸡鸭的主权。直到入宫侍读后我才知晓，在这里它们的命运并无不同】
【斯是将他一举一动都烂熟于心，故而当下立辨其马褂下藏了颗怎样的心窍，唇角自然而然地翘起，搭手躬身拜他】
奴才谢过四阿哥，您也再用些。
【无旁人时我仍会毕恭毕敬地待他，尽管已被他规训多次无须多礼，然而我想这是因他偏爱应得的敬重，于我处与外人无干。一同落座后，毫不客气地拾起他递到面前的鹅腿，余温给表皮凝上一层胶质，入口紧致弹牙，椒香满溢】
方才奴才替您整理了今日上书房做错的习题，还没来得及用晚膳便撤了，看来此等美味是我的福报。
【我边吃边望着身旁较我还矮了半头的小主子，他之稚嫩模样甚至还称不上一位少年，是很招长辈疼爱的那种。一筷未动的缘由许多，我只会为他讲他想听到的故事，不晦涩、也不悲戚的那种，毕竟我也称不上透彻】
没关系，待你以后开府，再将酒补上便是，不过——上次是谁宫宴上偷喝被抓了个现形？

【诞于掖庭长于宫闱如我，大抵不能尽数了然他眼中的悲戚到底源自何处，可相处相伴多日，我能猜测得到几分，那源自骨血之中的卑怯，与叫嚣着不公的灵魂，是如何在他单薄的身体中融汇。少年人的心思总是晦涩难言，却又简单明了的，一如我与他多日来的推心置腹，看着情意切切却总带着几分别样的矫情，我如此，他也如此。双指敲击在桌台上，带着几分不满，我厌恶他自称奴才，更怜惜他垂下高耸的额颈。】
【周尘章不该向任何人低头的。】
【耸蹙的眉头在他毫不见外的啃起鹅腿时终于展开，瞧着那油花沾在唇畔，不由笑的极畅然】九哥，我说的不错吧，这卤鹅味道极佳。
【细长的指头摆弄着筷著，拣起一旁佐肉的腌青瓜，递入口中酸甜可口。只是这好心情总是容易被轻易打断，我看着他仍旧平平淡淡的面容，说着如此丧尽天良的话语一时垮了一整张脸。展臂将筷子搭在他的碗沿，朝我这壁拉近了些】你啊，不知道说这种话，会叫人消化不良积食拉肚吗？
【埋怨的瞪了他一眼，后又放下筷子自顾自的倒了一盏热茶，小口抿着——我晚上是甚少饮茶的，可却因为心虚也不顾那些规矩。偷偷自茶汤中斜眼瞥他，险些被发现又赶紧收敛回目光。一时两相无言，却又在他一句揶揄下红了半张脸，趁着颈子与他狡辩】嘿，那还不是你说的，什么酒是玉液琼浆天底下顶好的东西，多少诗篇佳作皆由它而来，我也是想要试试嘛。

【我的目光从未因眼下珍馐入口而涣散，富灵阿展颜时应许无数良辰美景，却能在瞬息间消匿的能力早已不是秘密，面上挂一副浮云淡薄，像是不为所动的造像，任他炙阳高照也不会融化半分】
会吗？【再咬一口鹅腿，清澈眼珠直视着他，一边咀嚼一边装模作样回想】你肠胃一向很好，不打紧。
【每每这时便算得上搭好戏台，看他这张俊俏无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周尘章反骨一身，会在和当下相似的情景里反复称头观赏，如果我足够富有，还会向台上扔去“银票碧翡”叫好，当下便是皮肉晶莹的卤鹅罢】
好，说说喝完有什么灵感没有？【将鹅翅中最饱满一块向他碟中夹去】那天回来你倒头就睡，还没来得及问。

【我便装作听不懂他的揶揄，抬手去戳他鼓起的腮颊，而后收了掌臂反撑在桌台之上，掌根支撑着下颌，眼巴巴的望着他。周尘章并非出身阀门，较之满蒙贵族家的子弟，甚至算得上穷酸。可不知为何，在他身上却仍旧处处彰显着不可冒犯的矜贵之气。】
【不同于觉罗子弟的与生俱来的泼天富贵，他的矜贵是更近于冷漠的。是以，我常常去做些出格的事儿，盼望他冰山一般的面孔，能破开些许生动】灵感没有，好梦倒是有不少。
【漆黑的眸珠转了转，猝不及防的凝在他脸上，颇有些正式】九哥，你可做过...【欲语先休，吊足胃口，挑眉眯眼】那种梦。
【面上的意味深长，引人遐思】我喝醉了的时候，就是做那种梦。

【我同他讲广厦穹庐、诗词三百，不过一醉方休，究竟是从何处听来添油加醋的故事我也忘了，不过是一路上伴着风尘，在客栈歇脚时听得说书先生激昂文字，好在擅长编撰之人不会为难，穷途末路这种言辞与我无关】
【腮帮处冷不丁地被他戳了一下，立刻吞下了口中吃食，蛇般警觉的双目微微眯起，顷刻间似乎想要在某个空隙准备反击】
梦？
【这是很不寻常的，本想接着他的话问下去，却被话主抢了先，再想说什么时，唇却怎么也张不开。少年之心当似骄阳，正色观之，却在巫山之上】
哦——【他故弄玄虚，我亦步亦趋】那可了不得。
【出乎意料地往他旁边凑了凑，故意压低声线，听上去很是惑人】又想喝酒，又想听故事，你让我怎么办才好，总不能钻到你梦里去？

【周九最好微颔着首，将满腹的心思皆藏在长睫之下，但我晓得那双目中所流动的光芒，不论与谁直视都不减风采。这双眼，让我想起来那金阙之上，不屈于皇家淫威的御史，汉家的读书人，风骨是最不可缺的。狭目宛若一只细羽，挑过高额、眉山、眼瞳，最终停留在他尚且青春的面颊之上，兀得径直笑出声来。】
【好似诱供般，反问道】你说什么？九哥，你作甚要钻我的梦？【心中明镜般了然他所言之意，可却仍旧伪作一派天真赤子，追问】你可知我是什么梦？
【醉酒后能有什么梦？我瞧他片刻的哑然，而后更乐的开心。能叫向来周全、谨慎的周九有了这般荒唐的念头，到底是值得欢欣鼓舞的】九哥，你莫不是要钻我的梦，同一处寻茅房吧？
【宽掌突至在他肩头，唇角下撇，无奈地看向他】九哥，你是想歪了什么？快！【催促道】与我说说，你想的是什么？

【他总爱称我为“九哥”，此后一生，我便是在这一声声呼唤中将他视为至亲兄弟】
【每到毫无顾忌地嬉闹时，我才会忘却我与他的天壤之别，纵使天王老子驾临，我也要把这个闻名遐迩的字眼笑眯眯地说给他听】
滚。
【富灵阿如同一只敏锐的幼鹰，连续不断的发问令人难以招架，幸有黑夜作掩得以遮去羞赧，那些朦胧不切实际的梦也一并隐藏。撇下卤鹅不管与他闹作一团，不记得案上的课业，亦已忘却提不起的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