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底还是躲不过。艰难地把沈沐半人高的行李箱抬上五楼，我心想。前前后后加起来我们也有两年没见了，我本以为这个时间会更长，谁知道这小孩会在高考完的暑假独自一人坐着高铁来B市找我。
我的学校是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老校区，到处都透着老旧的气息。宿舍是狭小闭塞的八人间，除了床和桌凳以外，余下的空间少得可怜，生满了绣的床栏杆和漏着大缝的木头床板，再怎么细心装饰也遮掩不住。沈沐的表情在踏进门的那一刻，瞬间由期待兴奋变成震惊。
“姐姐，你这儿也太苦了吧。”沈沐说，声音里透着几分不可置信。
意料之中的反应。我跟在她后面把行李箱拖进屋。
“谁让你不去住酒店，偏要来跟我挤宿舍。大学宿舍很多都这样。”
“真的假的，那我宁愿去校外租房子。”沈沐说着，挽起我的胳膊开始不停摇晃：“姐姐，我们还是去住酒店吧，没有空调，晚上怎么睡得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酒店的钱我可以付，妈给我钱了。”
我当然知道母亲给她的钱一定不会少，只是听到她提起母亲我内心还是无法抑制地涌上几分厌恶。这是一种本能反应，即使我已经离家两年了，依旧无法改变。我深吸一口气，把宿舍仅有的风扇开到最大，房间里终于有了一丝丝凉意：“不是钱的问题。早就跟你说过了，上午我要去学院办公室值班，出去住很不方便。”
沈沐倒也没有再坚持，她沉默了一下，突然一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了我身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姐姐我想你了。”
我被她勾的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下，想推开，却被搂得更紧。见我不回话，这小孩儿立刻戏精附体，可怜巴巴装作要哭的样子：“果然姐姐不爱我了，两年没见都不想我。”
“沐沐，别闹！”我习惯性地抬手在小孩儿身后拍了一下，应该不疼，但也用了些力气。这小孩儿从小就吃这一套，闹腾起来怎么说都没用，但是一aida，马上偃旗息鼓。这大概就叫，欠zou。
果然，小孩儿立马松了手。

沈沐。沈沐是谁呢？
是自我两岁起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享同一对父母的妹妹，是家中的小宝贝，是爸妈的小公主。
很多时候我觉得她像个孩子，幼稚又不失可爱；同时也是个麻烦精，想起一出是一出，任性的让人烦恼。
我给沈沐指了指挂着淡蓝色床帘的下铺：“决定住下的话，你睡我的床。”我说。反正现在是暑假，室友们都回家了，空床有的是，我不会没有地方睡。
小孩儿答应了一声，把脑袋伸进我的床帘里，饶有兴致地对着墙上贴着的东西左看右瞧。
我拎上室友的两个空暖壶出去打水。若不是多了一个人，我是没必要这个时候出去打水的，夏天天气热，早上打的两壶热水足够我一天用了。我们学校的布局和设施都十分陈旧，唯一的水房被安排在远离宿舍楼的校园一角。炎热的夏日午后，晒得皮肤滚烫滚烫的，额头的汗顺着脸颊淌到下巴，再加上暖壶的重量，我很快便觉得累了。
两年没见，妹妹确实是长大了，记忆里的身高似乎又向上拔了一些。只是尽管成年了，也考上了大学，心智和性格却似乎还是老样子，只一通电话说要来B市找我便来了，来了也是不管不顾，无论如何都要非要我接她陪她，任性得很。
这也难怪，被宠爱的孩子总有任性的资本，而这种资本并不是人人都有。
我从小就知道，我是这个四口之家里唯一的“不和谐音符”，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被提醒着自己只是个外人的事实。
许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所谓的“活菩萨”，对待收养的孩子和亲生的一样好；又或许是我被父亲带回家时母亲才生下沈沐不久，加倍的疲累难免令她对我心生怨怼；还有便是因为早逝的生母和父亲之间曾有些过往，所以母亲打心眼里不喜欢我。
比起前两种，我打心眼里更不愿意相信第三种可能。虽然从小到大邻里间的风言风语都是这么说的，而父亲也的确认识我的亲生母亲。并且在外人看来，父亲对我是很好的，甚至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家并不温暖，它虽然是个家，但是家里面住的，都是些陌生人。

（二）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
不得不说，在物质上，这个男人对我确实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从他的身上我一样感受不到什么亲情，客气的问候和物质上的过于慷慨，不过是在提醒着自己，我不属于这个家。
父亲电话的内容千篇一律，无非就是问问我最近缺不缺钱。是的，在他眼里，万事都能用钱来解决。我也不奢望他能给予我什么亲情与关爱，这两年来我一个人在外面过，他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至于回家的事，我不说，他自然也不会提。
当然，我也并没有时间回家。这个暑假我打了两份工，除了工作日的上午要在学院办公室值班以外，二四六晚上还要去做家教，给一个初中生补习数学和英语。自从上了大学，寒暑假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并不缺钱，却也很需要钱。

挂断电话，面前的锅底刚好也沸腾起来，我端起盘子下菜，小心翼翼地不让汤汁溅到袖子上。
“爸跟你说了什么？”坐在对面的沈沐并没有动手，只是自顾自托着下巴，一脸好奇的样子。
“没什么。”我并不打算解释，只是突然想起，“你到了还没给爸妈电话报平安吧？”
“报了报了，我发微信说的。”沈沐一边说着一边移开视线看向火锅，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试探着刚下进去不久的肉片，“我可不想打电话，妈每次都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的，烦死了。”
呵，果然还是那个任性的小孩儿。从小到大沈沐面对爸妈的关心都是这个样子，没想到两年了，她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至于我，她轻而易举能得到且视为负担的一切，我从来都没有。
想到这我自然没什么好气，看着沈沐一次次伸向辣锅的筷子和飘满辣油的蘸料更觉得刺眼：“她这么唠叨你也不记得自己胃不好，要少吃辣的。回头胃疼，难受的是你自己。”
这方面她还是会听我的：“哎！知道啦姐姐！在家里被妈妈从头管到脚，来了这里还要被你管着，我可真是命苦！”完了却又火上浇油般地加了一句：“姐姐我可真羡慕你，爸妈从来就不会这么管你。”
我发誓我真的不想刚见面就对她发火，或是直接揍她。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用力咬破了一个鱼籽福袋。

从小到大，我听到过好多类似这样的话，小时候的玩伴说过，学校里的同学说过，一起做兼职的同伴说过，甚至是一些相熟的年轻老师也说过。
人人都羡慕我的自由，但我知道，不管，真的只是因为不在乎。
我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不是我有多么优秀上进，是因为我很清楚，我并没有“做得不好”的资格。
而我就算做得再好，也换不来母亲半点笑容与夸奖。
我曾天真的认为，母亲对我的忽视和冷淡只是因为有更小的孩子需要照顾，而我作为姐姐，不应该计较这些。
可我真的希望母亲能多看我一眼。是的，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毕竟是记忆里唯一的母亲角色，曾经，我也很想依赖她。
然而……

挺好，姐姐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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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这次成绩下降的厉害，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依稀记得是初二那年，无意中听见了父母的对话。那是我唯一一次称得上是考砸的经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考试的那几天恰好重感冒，影响了状态罢了。
“我怎么知道。一个沐沐就够让人操心了，她这个当姐姐的也不让人省心。”母亲说。
“盈盈以前从没这样过，你是她妈，多少也关心一下。”
“她自己不好好学习，我能怎么办？我能替她上学么？再说我对她还不够好么，她长这么大，我哪里亏待过她。”母亲略带烦躁的话语透过门缝传递地清清楚楚。
“老沈你去管管她，她天天和沐沐在一块，别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了沐沐。”
父母私下里的对话并不是我应该听到的，可我还是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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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我等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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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吃完饭我陪着沈沐逛了夜市，又去附近公园转了一圈，回到宿舍已是十点多。澡堂是去不成了，我只好用水桶接了热水，带着沈沐在公共洗漱间关起门，简单地洗了个澡。她难得没有像刚来时那般抱怨，好像还觉得这样洗澡挺有趣。
“我们高中的时候也经常这样洗澡。澡堂太小，每次抢淋浴器都像打仗一样。我们宿舍几个人干脆就打水，挤在洗手间里一起洗。不过不是这种公共洗手间啦。”偌大的洗漱间里遍布着沈沐的回声。
“你得庆幸现在放假，不会有人进来。澡堂十点关门，明天我们还是早点回来。”我说。
“哦……”
“你就知足吧，要是在家里，妈早就催你睡觉了。”换了睡衣，我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收进盆里，打算顺手洗掉。
沈沐突然就笑了起来。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
“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她又一次陷入了回忆模式，“那时我总爱和你一起洗澡，洗完你让我先回去睡，你自己把我们两个的衣服洗了。我总是赖在你那里睡。”
我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公共洗漱间变得狭小气闷了许多，我走到窗边开了窗，让新鲜空气流动进来。
沈沐继续说：“爸爸为这经常骂我，说我太不独立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我端着盆走到水龙头边，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此刻她的脸上一定是失望的神情，但我不想去理会。
“姐姐不记得了吗。可是我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沈沐撂下这一句话，转身就跑出了洗漱间。
水声哗哗作响，我望着盆里不断升起的水位线，思绪万千。

我没有说实话，沈沐说的那件事，我记得。小时候的很多事，我也一样都记得。
然而我更记得初二那年偷听到父母私下里的谈话后，那几个失眠的夜晚，我想起了很多很多。
也明白了很多。
那些我曾以为是对自己的信任，其实只是淡漠。
那些在沈沐眼里的麻烦和拘束，其实全是我求而不得的关爱。
还有那天父亲几次对我欲言又止，但到底也没有来过问我成绩的反常，更没发生所谓“管管我”的事情。
过往一桩桩一件件连成串，在脑海中游走。
有些东西的消失和改变仿佛只在一瞬间。但仔细回想才发现实际上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曾经的自己太天真罢了。
基于血缘的感情到底是无法比拟的啊。我两岁就被带到这个家，物质上也从未被亏待过，但是这些物质上的付出并不妨碍父母对我感情上的疏离，即便是在外人眼里“对自己比对亲生女儿还好”的父亲。我不信父亲看不到到母亲对我的忽视和冷淡，但这么多年他从没真正为我说过话。
越想越觉得讨厌，铺天盖地的难过和失望后便是无法抑制的讨厌。我发自内心地讨厌起这个家，讨厌只疼爱妹妹却对我无比冷漠的继母，也讨厌表面上对我好得不得了实际却并不关心我的继父。
更讨厌他们亲生的孩子，这个小我两岁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蹲蹲 写的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