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剑道的尽头在哪里？”
这是那个高大男人收留我的第三个年头，他给了我“剑心”的名字，并收我为徒，传授我名为“飞天御剑流”的剑术。
但他并不会飞天和御剑，只有剑招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年幼时候，为师也向师傅问过这个问题。”他回答道。
“那……”
“没有答案。为师游历江湖以来，十数年难寻敌手，仍觉前路如海般广阔，无边无涯。为师能得百之二三，已经足够。”
我问，所以才回到了这大山里做陶？
师傅沉吟片刻，高深莫测说道，“这是一个轮回，你还小，不明白。”

除却剑客，师傅也是一个手艺人，山中小屋里那些装米面的罐子，我们吃饭的碗，喝酒用的壶杯，都是他亲手烧制。
他爱喝酒，常常夜深时候自斟自酌。
大山深夜，万物俱寂，只有倒酒声清冽。
“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师傅每举杯，总出神望着倒映在酒杯里的大山与夜空，吟几句诗，语气温和。“如此好的景色，若依然不懂酒之滋味，那便是人有问题了。
“徒儿，你还不能饮酒，等你以后明白了这些道理，我们再一起把酒言欢吧。”

师傅总是孤身一人，既无伴侣，也无儿女。
我说，师傅你从前没娶妻么。
他说，世上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伤人，况且，我是剑客，剑客动情，剑便不再锋利。
我说，娶个寻常女子，生个孩子，山里过小日子，不挺好吗。
他说，情虽伤人，但也不可辜负。为师闲云野鹤，红尘难入。
我说，那为什么你要调戏山下当垆卖酒的大姐姐，老要我去逗她，让她弯腰给你看腰屁股还有腿？
师傅一瞪眼，花鸟风月之事，如何算的上情？

……
我尚不知什么是情与爱，师傅应当是懂的，但他并不提起。
只是想到这些字眼时，我便会想起一些场景——夕阳下狞笑的恶徒，血泊中的姐姐们，血腥气与白梅香浓稠成一处。
我说不出白梅香是什么味儿，是姐姐们告诉了我这个名字，我记下了她们与这种香味，忘不了。
如果我忘了，她们所留在世界的便只剩了山前那三堆小土。
……似乎又闻到了一种香味，与记忆中的味道有所差别，但也是种别致的香。
我握住刀柄转身，看着身后。那是一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的女子，二三十岁模样，一身服饰望着繁琐而贵重。
“这握剑的姿势，你，难道是他徒弟？”她开口了，眉眼舒展得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
风吹树叶哗啦啦响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说，“那说不定，你该叫我师娘。”
“？”

……
我带着她回到小屋前时，师傅正在晒陶胚。
这些日子天气很好，陶胚干得很快。师傅边晒边打磨着胚面粗糙处，在为下一步烧制做准备。
但很快这个胚子就不必再磨了——师傅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了脚步声，手里的胚子已经咔地被他捏碎，哗啦撒了一地。
“你果然在这里。”女子先说道。
师傅沉默了片刻：“你如何寻得这里？”
“家中的武士打听到周边出现了一位武艺高强的剑客，便来看看。”
“在此乱世，只听说便敢从藩内寻到这么远来，未免太不把性命放在眼里。”
“彦，你是否还怪罪于我与父亲——”
“我若是怪罪于任何人，那人自然早已成为我剑下亡魂。”
“那为何一直不愿意回去？父亲大人已经答应，不再追究旧事。”
“若是陈酒，尚能一饮，寻那些陈年烂谷有何意义？请回吧。”师傅头也不回走进小屋。“剑心，你接着把胚子摆好，别耽误晚饭。”
“是。”我答应道，这些工作我早已熟稔。正上前时，女子却拉住我。
“你叫做剑心？”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是点头。
“我会再来看你的。”女子拍了拍我的头顶。

“师傅，她说她是师娘。”
“胡言乱语罢了。”
“那她是谁？”
“她只不过不知她是谁。”
一片安静中，我缓缓打出的问号格外醒目。

月亮很亮，亮也没用，没用也亮

此后每过一两月，女子都会来到山中小屋，师傅只是对窑饮酒，不大理会。
女子却善于烧火弄炊，泡茶煮酒，师傅尴尬之刻（或许），也是我的牙祭之时。
新叶生了而又飘落，她的心意同树叶一并落在了地上，再被山中流水带走。
若她来的日子赶上师傅下山卖陶，她也会缀着同去。
师傅没有答应女子的请求，却也不会干涉她待我好。她会给我带衣物和山中少见的吃食。有些满口甜香的糕点更是从未见过，她说是从海外来的。
“海外？”
“是的，几年前，海外的“黑船”震动了整个日本，带来巨大的灾难，也有巨大的挑战和变化。”
我不懂所谓巨大灾难为何物，只当那个叫做黑船的东西带来了手里的糕点袋子。
“对了，还有这个东西给你。”女子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模样像小蘑菇一样的东西，摸上去有圆滑的木质感，“蘑菇”的伞顶上是一小截金属，伞盖上有印花。
“这叫独乐。”
“独乐？”
“是的，你看，要这么玩。”
女子从我手里拿过那个小东西，把它倒转过来，两根手指捻住杆子，前后搓着同时松开手，小东西就掉在地上，溜溜转起来，灵动有趣。
我专注看了半晌，直到它摇晃着倾倒时，才抬头对上她的笑脸。
比起剑，这才是小孩子该玩的嘛。她说。

@托斯卡 什么玩意

我是小孩子么。
我今年十一岁，按年龄来说，应该是。
但按师傅的说法，我不是。我的剑无法伤到师傅，但若再让我碰见幼时那些恶徒，我已经有将他们杀死的能力。
师傅还说，能决定别人的生死，是为剑客的术。如何决定别人的生死，是为剑客的道。
术，我已习得七分，算来是半个剑客了。至于道，师傅又说，有的人剑术到了极致，剑道也不过幼童水准，但飞天御剑流是世间最强剑术流派，锄强扶弱，为守护而生，这便是你我的道。
听得我站得笔直来。

“她是大名之次女。”师傅说道。“大名的女儿，本不需江湖刀剑来保护。
“为师同她缘数已尽，但于你而言，亦是奇缘。”
说完他一扬葫芦，在咕嘟声里走远了。
我在原地琢磨大名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琢磨到烦了，便掏出那独乐，溜溜转起来。

……
　　同独乐一同转动的，还有光阴的年轮。匆匆一年，一晃而过。
　　我依旧日复一日练剑，瀑布前的木架上已满是刀痕。
　　练剑之余回望，能看到悠远绵长的日光下，小屋前别扭的二人。
　　“同我下山吧，彦。”
　　女子已经是第十三次提起了，我无法理解她的执着如此。
　　“家中武士发现了山前的强盗尸骨，那些刀痕我去看过。”
　　“不过一时起意罢了。”
　　“‘一时起意的正义’吗？”
　　“……”
　　“但是，似你这般杀强盗恶徒，今日杀三个，明日杀五个，为个人英雄般虚荣， 这是正义？”
　　“……”
　　“彦，你有举世无双的剑技，山下随便一个去处，都可以贯彻你的正义，何苦再……”
　　“我一生遵循，唯有苍天与心中道义。心无块垒可饮酒，意有不平便拔剑，自不需别的名义。”
　　“一人一剑，又能做到什么？”
　　师傅沉默了很久。
　　“正是如此，一人一剑，什么都做不到。”

“你师父曾经是京都最强的剑客，他一人一剑，从关外到城内，无人可以阻挡。”女子说。
“然后呢？”我很少听师傅说起他曾经的鲜衣怒马少年时，我们之间最多的话题是我的剑术学习如何如何，或者瓶瓶罐罐，早饭晚饭。即使我问起，师傅也是相当洒脱地用一句“弱者才活在过去”把我糊弄过去。能从女子口中听到一些往事，十分难得。
“然后，他就成了我家里的首席武士。”
“首席是最强么？”
“对的，所有的武士一起上，都打不过你师傅。”
“这般厉害？那为什么……”
“他想要我家中那把剑，我用剑换了他当我三年护身武士。”

……
师傅的刀叫做桔梗仙冬月，是一把没有刀镡的长刀。
我与师傅的相遇，也是从这把刀开始。师傅为救下血泊中的我，挥舞长刀如挥动一片月色，把恶徒切作了无数碎块。
而后的时日里，他的刀长期在刀鞘里放着，未曾保养与爱护，但见他拔出来时，依旧锃亮如霜如雪。
毕竟，能让师傅心甘情愿花三年岁月来交换的事物，怎样都不会普通吧。
我对刀没有多少讲究，只要能杀敌便好。
只是，师傅三年换来的，似乎还不止这把桔梗仙冬月。我听女子讲了很多——师傅进入大名府中后的风光、强势、月下花前、排挤、诬陷、刀光血雨、黯然离开。
女子说，这是一个相当狗血俗套的故事，哪怕你我都是故事中人。但是，当世俗扑面而来的时候，谁还能随心所欲自由选择呢。
——世俗扑面而来？
——我们生于高天，长于土地，孝于父母，忠于天皇。我们是藩内数万民众的统治者和守护者。我们接受他们的供养，给予他们教化，给他们安稳生活。而要维持这样的统治，就必须执行更好的制度，拿到更多的资源，征伐掠夺，联姻合并，强者胜出，弱者淘汰......
我似懂非懂。
女子叹了一声，垂下目光.。
山间有风吹来，拂动她的鬓发。
——现在看来，是你师傅选择了站在云端，我却只能在这片土地上竭尽全力度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