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

【我醒来后，右腿骨处脱离了意志的掌控，像极了孤身前赴东海远方，再无回响的「艨艟」；其实我并不惮怕它传来的灼痛，痛感能让我永远对那一日刻骨铭心，对那一日的鲁莽、冲动留下无尽的懊悔与负罪】
【辉和灵玉寻了张四轮木椅予我，而今行动不便，我便先做上几日闲人。时值中秋，福州府的街头巷尾有“摆塔”祈福之说，白日出行倒怕引人耳目，借月华之下人间烟火，我兄弟二人打扮成寻常人家状，夜风徐来，当真有些恍惚。便先笑道】
陆宗澍说北京遍有起死回骸之杏林名医，回京养些时日便好了。你最近总是苦涩张脸，起初我以为你是不愿下来看我的。【此时我当真是如此想，若在福州府广寻名医，极易露馅，只当请来小郎中医术不精，破不了我这烂腿咒术】

【十余日，克兴额都因腿疾高烧不退，待下诏后，骑暴死了三匹汗血宛，才至福州。我来时，他仍缠绵病榻，日以继日照料了数日，才敢见风。随行的御医也曾同我私下谈及克兴额落患的左胫，此时也回想不起，当时心绪的混乱，只晓得一章《五轮》，在手中迂回了一夜，都不曾翻篇】
【又逢秋，十五日，福州地兴盛“摆塔”，寓以祈福。架不住克兴额央求，推了两轮木椅，夜游灯市。风动月影，广寒下显的很是萧索，袖袍宽厚，携风翻飞。声落的间隙，我又推木椅朝前，一时未曾应声。】
【他此番挟私令出海，罪不可容，又念及他腿脚，到底不曾将苛责斥骂再加其身。】我如何能不来，我不来你今日就一个人赏中秋。
【刻意的避过前话，却又不忍一语道破他所寄望的“名医”，刻意的撇过脸，望向远处，乌潭泛晕，声线沉着。】
事无周全无妨，连累自身，你当真是不要命了？

【远在东南的沿海边城，与北地的习性大为不同，譬如白日时他们会矫抬供奉神灵，祈为全城的福祉，庇佑出海渔船的一帆风顺。在寄往京畿的信笺之中，尝向他提到海上清辉、边滩渔船，以及一望无垠的苍茫东海之域，但我心知，在我昏睡之时，他不离左右，再无半分闲心去赏我挥墨难盖的全景】
【于是，在满月之夜，我提议出行，其中泰半是为他】
其实你也不必赶来，托金布还在此，中秋我也不落寞。拐了殿下陪我过中秋，这不是毁了睿王府的阖府团圆——待福州事了后归家，我还须向几位嫂嫂登门致歉。
【其实福州城的三坊七巷入夜而后倒与京里无甚差落，我坐於椅上，身量矮了半截便像是游在人群之中孩童一般，就会去留意这般身量的孩童会去观察甚么，于是我就发现了卖糖人的小贩，颐指气使道】
殿下，给我找个龙形的糖人。

【我从未有过如此一刻，周身都有乏力的疲倦感，向来都是精于谋算，计万步才敢行一步，但于闽地巡查事务上，我仍自愧未能替克兴额谋全的更为周全，所以我问时，我也愣神，何谓力所不能及，当真是今日才知晓。虚叹了口气，自喧嚣沸反的周遭中，听全他的话。】
【不由的一怔，手摁木椅后的木把手，愈是听的不在意，愈是使力到指节泛白。喟然在膺内，却不堪叫他看出来。低下首，将覆其身的薄氅又理了理，才平声应下。】
前些日，师妹寄的家书里也提了，暨旸又长高了一截，混不吝的性格太肖你，归家时替我好好管束他。
【他下颌一抬，我循方向看过，人群堆攒在摊贩前，闪动间才睇见糖人一角。我推他上前，任指了几个，付了银钱，曲臂将糖人递向他时，看似不在意地道。】
你从来不叫我殿下的，今日是怎么了？
【深秋难得不起夜风，又或者是街头巷尾都庇遮风，烟火气太盛，倒也不觉得寒凉，重提前话，将膺内忖量说与他听。】出海一事，此时还不宜张扬，先前我同陆师商议，先伪成米船出海搁浅。至于托金布——
【看了他一眼，顿而再续。】他虽是你胞弟，但素来同雍王走的近，此事若传回京畿，便不好办了。

我爱叫甚么遍叫甚么。
【从前也会分隔两地，区区一轮明月，北境有、江南有、闽海亦有，尚犯不着他与陆宗澍特意前来的一趟，与我共赏。所以不单单是为月，无非是为此月辉映下，看似平静却早已暗流涌动的福州城】
混小子，替你揍两日便乖了。
【接过递过来的糖人，麦芽糖衣包裹出的纹路，就像是精心打造的工艺品，其实我早就不再嗜糖了。夜里晚风拂面，夹带着街巷的嘈杂声，纵使人来人往我还是能默契地捕捉到莫德里想隐去的字眼】
【我与序秋一母同胞，体內皆流淌了来自昭妃半数江南左的血脉，只是脾性大相径庭。这些年我跟随莫德里的步履，恍惚时回首看去，方发觉忽略了胞弟的长成，这时的他，业已站在了雍王的身侧】
这条龙倒是栩栩如生，舍不得吃了，能放多久啊。
【其实，我也有事未告诉莫德里，譬如这条腿，是为护托金布而受伤。但此时却打算彻底隐去】
托金布是我的胞弟，难道他会为了序功背弃於我吗？莫德里，你不该与我说这些。

【目光仍凝于他掌中上的龙形糖人，因质地为麦芽糖所制，其身浑透晶莹，甚至目透而过，尚能瞧见这灯市里流雾一般的人潮，也遮不住焰烛的孤光，还有克兴额眼中难掩的怒意。】
【我并非不能悉觉自左胫落患后，他变的更加浮躁，易怒，在我面前粉饰的无意状，抑或是平和，都是为了免去这一份担忧。我原以为他从来落拓，比不会困囿于此，但有一日，我驻足门外，他在内堂，砸了一地的瓷器与杂物，那一刻，我才将他看作蛰伏在暗的伤兽。】
【喉头一窒，半晌未能说出话来，看向他的落寞，才觉这话有些刻意。额角不免胀痛，却又不似从前般的与他争执，答出的话尽是宽柔的阐解。】
克兴额，我行事不如你磊落。【兀然自嘲，扯了冷峭的嘴角，挤出个一个难看的苦笑。】是，向来处处算计，步步为营。
【目光相抵，骨节颓然的松乏，又道。】但我对你从未有过甚么隐瞒，托金布是否会背弃你，我不知道，但我所思所虑，皆是为了你好。

【与他道完后，膺下渐生愠气。我不知如何去形容这没由头的情绪，分明是中秋时节，我观街头巷尾相伴出游，分明是团圆欢笑之际。出海之前，托金布再三相劝，我并未想置他於险境，委实是轻视了潜藏於东海深端的那窝海盗。所以我会悔恨，也会愤怒，也并未心情舒畅过，那团郁气萦绕在心头，迟迟难解】
【直瞅着手心的龙首，它像极了摄人心魔的恶兽，而我在这一刻就好似由它吞没，我忘记了他为我数日的难寐，也忘了他为我的千里而来的奔波劳累，此时此刻，只剩下了厌恶他自轻自贱，厌恶他末了的那一句尾音】
为我好，当真是为我好吗？这些年我闯下的祸事，皆是你与陆宗澍来兜底收拾，你是为了我好，你怕我捅出更大的篓子，所以不远千里奔赴福州——你是觉着我总须在你身后，由你护着吗？你是觉着由我一人去做，总是成不了事吗？
【四下的嘈杂渐渐在耳畔变轻】
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与我流着相通的血，你若是真为我好，就不该与我说这些，你更不该猜忌他！

【挟私令出海，他与托金布二人皆身负重伤，如若此事传回京畿，雍王引作罪证，再扣下一顶屡教不改，悖逆君父的帽子。以当今君父的脾性，克兴额的黄带子是做到头了。这一桩桩罪，一笔笔的账，我在为他谋全一条全身而退的后路时，】
【原本握持在木椅上的手，筋骨铮然，指节处因施力极重，发出脆响，前额也慢慢渗出汗来。说不清这寒意是从膺内漫及全身，还是从背脊生出的恶寒。一时间神思混沌，踉跄了两步，面门上是难掩的错愕，极力克制下，声线也颤动。】
你这样想我？
【闹市间，无人在意这一场盛怒，但于我，却如同震天雷鸣般哗哗在耳。咄咄逼人下的话比刀枪更为凶狠，如剜在身，撕开一道又一道的旧疮烂疤，最终落得个浴血淋漓的下场，胸腔内翻涌着钻心的绞痛，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一阵，几不可闻的叹息又落。】
托金布有兄长，你也有。【仰首看了眼头顶的圆月，刻意不叫他看到自己的神情。】这些年，你若觉着是我缚住了你的手脚，那今后，你想作甚么，便做甚么。

【那一日我不顾阻拦，执意出海，不仅害了一道随行的水师营官兵，也害了自己，我非慈悲的救世佛，只是於他们怀揣愧歉，尤其是方知晓莫德里英明的决策后，甚有不安；我从不笃信神佛，只是来年若因杀戮与罪孽下地府，我也阖该情愿。只是我怕，我怕莫德里要为我的业障所受累】
【扬颔与他相视，其实在他的面前，我从来不会将愠色显露，两两相视，我能感受到那细微的，不愿显露出来的颤动，也透过他的眼睛，看见里面那个颓败、残缺的自己，沉默须臾，方发问道】
你说你步步为营，机关算尽，那有朝一日，这些阴谋阳谋，也会用在我的身上吗？
【话音甫落，顿生悔意，鼻头涌上酸楚，其实我是最懂如何去气他的，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辉月与黑夜的帷幕，人声与万家的灯火，它们都在见证着今夜的阖家团圆，却也有那么一二缕光，见证了心底的残缺。然我还是舍不得将他方才买下的糖人摔在地上，兀是捏在手心，闷声说道】
你别推了，我自己走。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我并非不知这愠怒的缘由，私令出海一事，若想做的掩人耳目，同他和托金布一齐出海的将士，一个也不能留，总兵此事做的隐秘，但也免不了克兴额一再追问伤情。偏偏他性重情，最是难容用勠力无辜身骨为己身筑基。】
【我总想着，能事事都为他计个周全，唯恐他如羽翼未丰的鹞鹰，囿于无边沼泽，囹圄险地。却不曾想过，百练是成不了剑的，我的庇护，于他而言，亦是掣肘。】
【长久的缄默下，由着他先离灯市，只以长距随其身后。越过一条小巷时，仰头望向夜幕，其实也并非只有一轮孤月，祈福承愿的灯火，有风自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