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蟹脚肥，胡同里的大户人家，或吩咐庄子，或往集市去采购，反正，整条大街处处皆是蟹的腥气。我算是个老实的，先生叫我临了几首咏诵螃蟹的诗，却没有多想什么。可凤菩姐姐却是比我更机灵的，她神秘兮兮的追问我，可见过？可吃过？没吃过没见过如何能将诗中之意体会好？】
【我深以为然。】
【是以，灶上的小贼多了一个篪少爷，将那两只泛红的蟹将军塞到胸前，弓着腰，一路小跑到了小院。屏退左右，徒候着凤菩来。她大我几岁尚且没什么仙女的容貌，却是染上了好迟到这样的坏脾气。两条短眉蹙在一处，看着她姗姗来迟，足下缓慢，不由急了起来，一把拉过她坐在八仙桌前。】
你来的这样慢，我都要唤应关来了。【虽然嘴上如此说，却仍旧是献宝似的将螃蟹拿了出来】你看！
【掌心通红，是被锅气熏的，眼下去毫不在意，注意力全然在这一对儿上】可是新奇了，我看着胖婶放进去的，是青色的，张牙舞爪威风凛凛的，你在瞧瞧眼下...
【呶嘴，不屑】丢盔卸甲。

（我尚记得头回尝到螃蟹时，那种鲜美的滋味，拆好的蟹肉丝雪白，铺缀在上头澄黄的蟹黄如金子般。可也只剩那一回了，从被额娘发现自己满手猩红斑点后，便再没机会与之会晤——整个七爷院里都被禁了。是以我同应篪说起时，语气就添了几分怂恿，概因为他将那诗词平仄读得抑扬顿挫，就好似拆蟹时八大件发出的起伏声响，闻之让人口舌生津。）
（因是此举邀得隐秘，是以出门时尚有些心虚，编了个课业的理由，主要还是怕传到额娘耳朵里。临要到时想起来，又拐去小厨房偷偷踅摸出一小坛黄酒，这便迟了稍稍，八仙桌旁落了座，掏出揣在怀里的黄酒，低声又神秘地解释道）
吃螃蟹嘛，总要佐点酒才行。（又幽幽叹了一声，想起上回温酒的焌糟）不过我不会温酒，你这好似也没得个泥炉子，只有这冷酒就菜吃。
（俄而看着应篪献宝似的捧出两只五花大绑的螃蟹，烫红的壳显得格外油润，不免咽了两下口水，觑他）对了，这螃蟹……（我远远的看过一眼活物，却没见过这般的，从前端上来的都是拆得漂亮现成的，顿了顿犹豫问道）你知道怎么吃吗？

【叶何凤菩的两弯柳叶眉下，是一双宛如檐边皎月的杏眼，婉转流转间灵动而狡黠。在她摸出那一壶冷酒时，我才觉出，方才是被她哄骗了，如何是未见其形，不得要领，便是她想好了、拿定了今日要拿这螃蟹下酒。】
【——可我也不恼，好奇的看着那粗细酒坛，伸手去摸了摸瓶身，抿了抿唇，扬起脸来，欲言又止。我是头一回做这样荒唐的事的。眼前这个摸了螃蟹，试图偷饮黄酒的，还是前些日子义正言辞拒绝长姊替我抄书的，那个颇有些刻板的少年吗？】
【膺内反复追问，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来，黄酒的魅力太大了些。】
螃蟹也凉了，它们俩就凉凉相配吧。【自顾自的小跑到多宝阁里，翻出两个瓷碗来，倒上黄酒迫切的有些做梁山好汉的愿景】凤菩，咱们可提前说好，今日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被阿玛额娘晓得了，我这一身白嫩皮子怕是要不保的！
【耳畔是她的发问，我亦有了些困恼，垂颈看向它，短粗的手指戳了戳尖锐的蟹脚】嗯... 大概就是要咬碎这硬壳？从里头挖出肉来？

（他眄向酒时，我亦在觑他的神色，却不知他抿着唇想了一时什么有的没的，继而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摸出两个瓷碗来斟出两碗酒，一番话端的是气壮山河、畏畏缩缩。我承认我也忐忑，于澄黄酒汤溢出的浓郁醇厚的香气中，我拍了拍应篪的肩）
我阿玛说，互相拥有秘密的人，才不会出卖对方。现在四舍五入咱俩也算交换秘密的人，你怕你那身皮子保不住，我就不怕么！
（保不保得住事小，只怕啃多了又起一身疹子，叫额娘看到了更讨不到好。偏那案桌上的螃蟹此刻被剪子铰去捆绳，耀武扬威地举起肥美的钳，直引得人喉间生出钩子来）咱们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
（螃蟹壳厚，大得一手根本握不住，边上的棱棱角角硌得生疼，听他欲动嘴直接咬，抬了抬眉）嚯，你咬得动？要不你试试——（又同他比划了一番）我在明月楼见过他们拆蟹，用的工具可多哩，有斧还有锤的，你这有没有？
（嗐，问了也白问。抬眸四下扫一圈，偏头道）大剪子，有没有？

【公侯之家，朱紫门阀，是甚少见如叶何凤菩这般的妙人儿的。只见她十分豪迈的拍在我的肩上，一时间三侠五义、隋唐演义、三国演义这样的江湖儿女的情怀陡然袭上心头。我回握住她纤细的手骨，大力的摇了摇，将好儿郎的样子学了个十足。】
【在那一碗黄汤的映衬之下，我豪言壮语不断】成！若违背了今日共同守护秘密的誓言，便如同...
【如同...我环顾四周，一应物件儿皆是四角俱全，最后之将目光投递在这红盔甲大将军之上，将那蟹钳举在手中，投在口齿间，用力一咬，塞了半嘴，含糊道】犹如此蟹脚！
【蟹的鲜甜，是在蟹粉笼包中就可以见得几分端倪的。可眼下，我口中嚼着难啃的蟹壳，鼻子眼睛嘴纠结在了一处】这啥啊这是？【而后又聆她所言，与她一同寻摸起来】额，只有裁纸的刀，锋也不利，刃也没开。
【颇有些为难，撇了撇嘴】好汉！【顿觉不对】凤菩，没有蟹八件儿就不吃螃蟹了吗？

（一声“嘎吱”脆响在他齿间蹦开，应声而来的是四裂的蟹脚，碎得不成型的几瓣壳被弃在桌上，我吃笑一声）看吧！我说它硬气得很，咬不动罢？小瞧了不是！（应篪的气概河山出师不利，将将崭露头角就被折于蟹脚之下，我悠悠一叹，很是不屑，连连摆了几回手）
罢了罢了，咱们不说旁的，先把这碗干了再说！
（话都到这份上了，我总不能输给小小应篪吧？端起小碗与他的碰了碰，凑到嘴边。好在是碗小，酒也不过半数，两口就见了底，入口的绵苦在回味后化为甘辛，冰凉入了肚腹瞬间激起热辣，逼得我挤眼皱眉地长哈一口气出来）
啧——又辣又苦，（眼角被逼出两点泪花来，眨巴两下抿去，又斜眼睇他不像有动静）你怎地不喝！
（待到两碗空空如也，这才满意地替各自续上半盏，又闻听他言，将手中的螃蟹盖儿翻过来，使力掀开蟹掩，撬起蟹壳）怎地不吃——（蟹脐处一被掰开就露出密集的腮肺，忍着发麻的头皮摘掉后，又起出蟹胃和蟹心弃置一旁）使不得工具，还使不得手么。
（哎，有些头晕，好像酒有点上头。到底是没有蟹八件拆出来的细致漂亮，粗制滥造的效果肉眼可见，硬壳我是没那把握和力气掰成两半的，便就着汁水吮了吮硌得发红的指尖，鲜味弥漫）
嘘，小点声别叫人听见！
（拿了拆下来的蟹脚将壳上的蟹黄拢在一处，蟹肉里就属这一味最为鲜美，可我不敢多吃。现在想来，我上一回虽然只啃了半只螃蟹，但却贪蟹黄的美味，不过多吃了两口就平白遭来一桩祸事，此番也只能忍痛割爱，故作大方地推了给他）喏，你吃。

【乳牙尚且未褪，这坚硬的蟹壳属实是我未曾能克化的。咬了几番，终究在这坚硬处碰了壁，换了个法子两只小手试图去掰，却也收效甚微。小男孩短粗的眉毛凑在一处，闻听凤菩的声音，不由撇了撇嘴，小心翼翼的将那一碗黄汤捧了起来，煞有其事的高举在面前，与她一撞杯。】
【她那话说的畅快，是要干了这碗。我颇有些谨慎的，先是沿着碗边儿抿了一口，辣，穿透肺腑的辣，方才要作罢，却看着她秀眉微拧，便是仰头尽饮了。我亦不愿落于人后，捏着鼻子将这碗辣汤灌下。】
【只一碗酒，却好似是天下最苦的药。饮罢，便是激得浑身一颤，五脏六腑并那唇齿、眉眼皆扭在了一处。这东西如此辣，那些绿林好汉还个个趋之若鹜？莫不是有什么受虐心理？膺内叠声发问，却也没有答案，我这正懵懵懂懂的研究着酒汤，她却颇为仗义的将剥好的半只蟹递给了我。】
【就着蟹壳，囫囵将蟹黄吞下，因为舌上酒意正麻，并没有尝出什么。只在抬头的时候一阵眩晕，一手强撑在桌台上，仰头看着她】凤菩，你脸怎么这么红！
【她的身影如今若那神女，幻化出了几个一会叠在一处，一会四处散开，我晃了晃头，勉力支撑着身子双手去捧她的脸，晃了晃】凤菩，怎么有... 一、二、三、四...
【双眼赤红，面上潮热，已是醉酣】怎么有这么多个凤菩。
【两掌拍了拍她细嫩的小脸】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学了茅山术法，会变身了？

（剥出来的蟹肉白生生，露出小半截在蟹脚壳外，我这会儿还算有些神智在，只隐隐觉得祭了五脏庙的一碗黄汤在肚腹里翻天搅海，搅着搅着就生出几分昏昏然来。捉在手里的半只蟹腿上白下红，先是一分为二，再又散出好几个重影来，不免眨了眨眼，伸手一把扣住应篪的手腕）
哎，你看你看，这螃蟹怎么变多了起来？（又晃了晃脑袋，没成想这一下只觉天旋地转，好似整个屋子都倒置了过来。我尚未意识到酒的可恶，却已体会到恶意满满的不适感，就连应篪什么时候挣开了我手走过来也没意识到，只在他拿手固住我脸时，乍眼瞪回去）
这蟹钳怎么突然变大了，你松开，让我瞧瞧！
（将“蟹钳”从面颊两侧拽下来，白生生的一双带着煮过后恰到好处的温度，偏不知为何一对大钳从两指变成了……）一、二、三、四、五（我捏着软肉感受底下骨头的坚硬，一脸严肃认真）应篪，螃蟹的钳竟有五个这么多么？！
（这时候已经听不进他说了些什么，只依稀知道有人喊了几声我的名字，便依着方向去寻人，看着迷糊就上手一道儿摸索，对上凑过来一张肥嘟嘟的脸，一手摁在上头，分不清是鼻子是眼，一把攮开几分距离，晃悠悠的试图起身）
你、你、你叫我啊！
（站也站不稳，摇摇摆摆的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只觉沉重不堪支撑，半个身子借力靠了上去。）

【未曾料到，这黄汤发作的如此之快，待我最后的意识，便是眼前的凤菩身子一晃一晃，我抓不住，也追不到。而我自己，便如同登上了云霄宝殿，踩上了金斗祥云，云山雾罩之间，羽化成仙，原地打了个晃儿，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宽榻上，小脸红烫，贴在乌木台上，口中却仍旧是念念不停】一个凤菩，两个凤菩，三个凤菩...
【隐隐约约之间，恍惚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我勉力支撑起身子，强支起脑袋，凑过去时，却被她双掌禁锢。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被挤成了十八个褶的包子，可她这么一挤，我却顿时有了几分恶心，双掌推着她的阻着她，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直至哇的一声一口浑浊酒气混着蟹腥呕了出来。】
【待到这一口拥堵在膺底的浊物吐出，我方才有了几丝清明回神。看着那浑浊一滩，星星点点的溅到了她鹅黄色衣裙下摆，微怔，而后抬起头，对上她已然酣醉的雾眸】凤菩，我好像闯祸了。
【哭丧着脸，阴沉的心。可她呢，她仍旧享受在醉酒的迷离之中，我揉了揉眼，凝视在她细白的鹅颈上，这原先有几颗红痦子吗？我怎么不记得？短粗的小胖手点在上头，反问道】凤菩，你这怎么有这么多红点点？
【颇为认真的，数了起来，是夫子教的实事求是的道理】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凤菩，你变身做荔枝了嘛？

（许是自己倒下的力道没了把控，压上他背脊之时，从凳上滑落，在地上就势一滚，嫩黄的裙上就沾了一片污渍，裙褶压得皱巴巴的，此时也在意不了这些，或者说，已是没法注意到。在沁凉的地面瘫了一会儿，只觉整个屋子在自己眼底不停地转，转得人胃里翻汤倒海。）
（试图靠自己的力气爬起来，半晌也不过支起一半的身子，灵识里还记着旁边一个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喊人，一股酸臭气弥散开，熏得人直欲作呕，亦如此行动起来，却不知为何只是干呕几下，半点也吐不出来。此时胃里已烧灼起来，像成片的火从内里燎起，皮肤又烫又痒）
哇——我，我难受、呜呜呜呜（眼角被激出一连串泪花，两个人各念各的，竟难得还能说得下去）我……我想吐，我要回去。（拖着身子往旁边挪了两下，一忽儿间重不可支，便顺势靠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囫囵拉过个软垫当做被子盖在身上，就此睡倒过去。）
（复醒时天边已被晕出好看的金边，仍是头痛难抑，屋内一派狼藉，地上一滩污秽物并着两个人，心中咯噔一声：闯祸了！应篪的一张脸已红如关公，几步爬过去听见细微呼噜声才险松一口气。因是此番隐秘行事，人都候在了院门外，又歇够一炷香的功夫，攒了些气力出去，叫人进来收拾残局，才揉着发昏的脑袋悄然随着夜色回了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