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间古怪的僧堂，绵延高墙尽头有个小小出口，外头民巷寂静无人，应是袄教寺的后门。而天色黑尽，却不知为何图佩乌和洽娘没来寻她，更蹊跷的是那僧人的行止，一言不发将人锁在房中，又毫发无损地放出来，就只为叫她在暗室里吃些苦头吗？脱身要紧，她不再深想，朝着云月的方向提步快走，眼见着窄巷尽头收拢起一束暖光，夜雾之中竟窜出个人影】
【盈娘尖叫着转头朝后跑去，却被那人擒住肩膀，举刀刺来。一刀扎在左肩窝，痛绝之下脚步瘫软，竟只好由人作为。然而短匕却未继续深送，他的眼光落在盈娘脸上，仿佛被什么蛰痛一般，全身凝滞，继而用她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喝问了一句什么，见盈娘不答，又换了汉话问：你怎好这样安心地活着】
【身子不住地向下滑，锋刃割开的伤口流出血来，她心珠大乱，颤声说道】不要杀我……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男子不听盈娘哀求，拖着她的手臂将人拉起，两人正僵持着，由头顶又飞出个人影，以身抵开了胁迫】
【遮面的男子指着盈娘问了几句话，两人便争执起来，反而将她晾在一边，盈娘跑不开，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观察四周。自己同阿绛跑散的那天，出手相救的玄袍客倒是与眼前人相似，若不是他们阻拦，盈娘早已落入邪道人手中了。又见蒙面人一指沾血的短匕，说了句什么，另一人便气得不再言语，抬手想要扔掉匕首，被那蒙面人夺了过去，他看了眼杨盈娘，虽未说话，盈娘却好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踉跄着朝巷子出口跑去】
【她用掌心抵住受伤的肩膀，不知跑了多久，身后无人追来，商铺皆已关门，只见一盏豆灯映在近前，被眼底的水镜拆成三片，伴着药香飘来。她方觉得救，上前急促且小心地拍打店门】
医士，请开开门

【 永崇坊的上官夫人已是病入膏肓，饶是她恩爱不疑的丈夫天天在慈恩寺跪拜祈福，饶是她黄发垂髫的稚子如何啼哭，饶是尚且还算富裕的家中寻来多少人参为她提气吊命，广济坊的医师们都登门拜访过一遭，都怕是再熬不过这个月了。她是幼时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多年精心调养也未能好转，纵是耶娘悉心照拂，所嫁夫君也疼宠非常，阎王来收人时却从不在乎这些。他只在自己的生死簿上轻轻一个勾画，就足以带走一对老夫妇的爱女、一个男人的发妻、一个孩童的娘亲。 】
【 小徐大夫其实见多了大限将近的病人——当初从瘟病四起的村落里逃出来前就见过了，她的耶娘、她的青梅罗秋秋、村口敲锣的王大爷、村尾种地的李大娘。而阎王爷路过的时候，也只在她的名字上犹豫了那么一下。但只那么一下，就足够凡人再苟且偷生多年有余。 】
【 夜深了，老徐头儿早已就寝，睡前还拿折扇敲了敲她的脑袋，让她别多想——做大夫的，救人治病，说到底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小徐大夫幽幽地叹了一声，心里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还想着白日从上官宅里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期望的目光。大抵和当初她抱着嘿嘿流落到上都时，看到老徐头儿的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稚容因此得到了稚容这个名字和一个家，这个孩子却终究要失去那个倾心尽力哺育他的娘亲了。 】
【 小徐大夫沉默地捧着研钵，将川穹丹参苏木皆碾成末，都是用来给上官夫人镇痛用的药材。她那病很是败人精神气，怕是要痛到阖眼之前，稚容只希望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能够过得稍微舒服一些，也能给她的孩子少留些苦痛的回忆——门就是在这时候被扣响的，和轻声的亟呼一道传进了稚容的耳中。 】
【 她起声应门，却被眼前少女衣裳上的血渍唬得不敢说话。大唐多载国泰民安，上京更是富庶安居之地，除开漫长的磨人内疾和寻常的跌打损伤，稚容还很少见到这样的鲜血横溢。或许是在医师救死扶伤责无旁贷的驱使下，也或许是看眼前少女的羸弱纤巧，稚容不多问缘由，只让她快些进门。 】
你先进来再说。

【门被拉开，里头走出位同她年纪相仿的医士娘子，挽住人的手臂时，指尖还萦绕着草药的苦香。盈娘依言挪入门内，两人对视一眼，又将身后的闩锁紧闭，以防那两个男子改了主意，调头回转。盈娘从前不曾真正见过血，夹杂噩梦里那些不好的记忆，总觉得它与腥污和凶险相关，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杨家几个在衙门历练的阿兄，倒是时常说些剑斩狂徒、捉拿小贼之类的故事，惹得女孩们尖叫连连，盈娘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何况还是刀剑的伤口，是这样深的夜里，她深觉自己可嫌，委屈且诚恳地】
小女孤身一人穿行夜巷，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幸被歹人所伤。私事家仇，个中情由说来复杂，但决计不会对娘子有所牵连
【她虽惊魂未定，却也是不知肩头麻木的伤处有多严重，俯身还欲向人行礼，一时扯动伤口，痛得身子朝前扑去，眼角噙泪，狼狈道】还望娘子好心收容，替我医治。大恩大德，铭感于心，必有厚谢，定是要为娘子绣长生像、立华佗碑的……

【 上京少有刀口舔血的营生，更不大会有纤弱的女子身中刀伤上门来求医。坊间又静谧得都难闻猫狗叫嚷，想来必不是寻常家中的追打导致的伤口。稚容沉默地将她扶进院子里来，秋夜的凉风裹挟着伤口里带出来的血腥气钻进鼻腔里直冲天灵盖。少女不及喊痛，却先行将受伤的缘由全部隐去生怕人查问，小徐大夫的目光从她的伤口逡巡至脸上，泪水涟涟的双眸我见犹怜，身形不稳地左摇右晃，深深叹了口气，扶稳她带至花藤架下做好。 】
别说话了——回头将隔壁邻里都吵醒了，难免要来问的，到时候我可不帮你解释。若是杨大娘卢大爷喊起来了，将你口中的歹人引来，那才真是牵连甚广。
【 她被唬得不再多言，小徐大夫便伸手去掀她的衣裳。 】你且褪下衣衫，让我瞧瞧伤口严重与否，先帮你把血止住才好。

【盈娘跟着医士娘子朝门里去，她不知宅舍构造，只觉月明如昼，想是到了一处庭院，便在摇曳着紫藤花影的竹席子上安顿坐好，四下药香浓郁，一时从医士的指尖晕开，一时又伴着夜风拂过鼻息，令她很是心安。话多的毛病自小便有，即使在洛阳，她也是有名的言语委婉、之乎者也，想起那两个男子身怀飞檐走壁的绝技，此时此刻，说不定正埋伏在哪处瓦檐之上窥伺动静，忙颔首不迭】
娘子莫恼，我不说就是了！
【轻薄的单衫被人从肩头剥落，声响窸窣，因医士动作轻柔果断，反而比方才她挣扎跑动时好受不少。静了片晌，才敢小心地去看自己的肩膀，只见肩窝的皮肉上绽开一道寸许长的可怖伤口，水蓝的衣裳上血污斑驳，好似一只受伤流血的小狐在雪地上留下了足印。方才被困逐深巷，更多的是惊惧和想要脱身的焦急，此刻直视横生的伤口，酸楚和委屈如潮涌来。盈娘心拍大乱，目眩神移，待人将一团柔软的白布按中伤口，她细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两眼轻阖，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她素来信心敏锐，顿时察觉两束眼光落在脸上，便咬紧唇绝口不言，蟾光映亮之处，下颔轻轻颤抖着】

【 伤口血肉粘连着她水色的衣裳，她似是又在外跑了一阵路，更有薄汗掺杂其中。此时稚容若下手犹豫踟蹰，只会让人痛得绵连不止，如此索性果断地一把将衣衫褪下。肩窝处的伤口打眼一瞧便知是刀剑所为，细嫩的少女肌肤上绽开的血痕令人看着心惊胆颤，小徐大夫几不可闻地倒吸一口凉气，仍细心地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幸而刀口虽看着狰狞，令人惊惧；却不算太深，未曾到见骨难以转圜的地步。 】
【 抽了一段干净的白纱布先替她按住伤口，医士手下的少女在轻微地战栗，方才敲开门时的惊慌失措还未能完全消弭，月华下泛红的双眸让人心旌酸软。小徐大夫说话直截了当，从来不大会安慰人，此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惶惶然地站在她面前，半响才从兜袖里摸出一块平时问诊时用来哄小孩儿的饴糖，递到她嘴边。 】
别哭了，我看过你的伤口了，没什么大事儿，现在就是疼。我去找些止血的药粉来替你敷上，拿纱布缠了，一个月内就能好。
不过可能要留疤——你也别怕，我有法子，就算不能够完全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多少也能减淡些痕迹。

【见她打开一个小小纸包，以为是什么治疗创痛的良药，放入口中，竟有淡淡的米香甜润萦弥，刹那将痛觉驱散大半。盈娘早已过了会为一块饴糖喜悦欢欣的年纪，但病痛时亲人安抚递上的糖果，却是每个人关于童年和家的回忆。感激医者细心，一壁又有些赧然，握紧了手中一折衣角，红着脸道】多…多谢，虽然很痛，但我晓得分寸，不会乱动影响你诊治的
【伤处横在衣领之下，若非亲昵之人，也难得见，虽然损伤体面，但大难逃生，已是万幸，一时还来不及多想，只是念及图佩乌的细心和沈洽的敏锐，微微蹙眉道】娘子尽力为我医治，阿盈已是感激不尽。若能不留伤疤自然最好，即便真的留下痕迹，也只当是命数天定，强求不得。不过，我的衣裳沾染了血迹，恐被朋友们看出端倪，娘子宅中可有旧衣能与我行个方便，先借用一日？

【 不曾想一块寻常饴糖既能用来哄骗孩童，还能对面前的小姑娘也有奇效。小徐大夫在自己心里狠狠竖起一个大拇哥：干得真不错啊！面上还仍是习惯了见病人时霁月清风古井无波的样子，背地里却偷偷记下了以后要在身边多准备几块糖果蜜饯之类的点子，还寻思着是不是该写进小徐大夫的问诊笔记里，以后也要流传千古。 】
【 敲开老徐头儿的屋门，他正摇着扇子在烛光下读书——上都时兴的话本子。稚容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硬是把他推开，从他身后的十分宝贝的药箱子里摸出一只瓷瓶来。心疼得老爷子在后头直喊：值不少钱呢，你记得要银子啊。小徐大夫嘴上嗯嗯啊啊地迎合着，手上毫不留情将门又闩好了。几步小跑回那少女跟前，用干净的软布将凝成的血痂擦拭，把那药粉轻缓地洒在伤口处。 】这是用三七白芨和仙鹤草，并血余炭和藕节制成的止血药粉，效果奇佳。一会儿止住了血，再拿纱布扎好就行了。
【 她的衣裳既沾了血污，又被刀砍得破烂糟。趁着药粉止血的间隙，回屋去翻出一套麻布衣服来。 】你若是不嫌弃，一会儿就穿这身吧。虽是用寻常麻葛做的，但我洗过几回了，没有那么硬实，穿着最是轻快舒服。

【不过多时，伤处的疼痛不再灼热，医士娘子也抱着一套衣衫走回。盈娘自知身上手上尚有尘土血污，便请她将那衣裳先放在身侧，转头看了看，衣舍的昏黄灯影下，麻布旧衣柔软熨帖，叫人莫名生起心安。她暗暗地想，要是换过这身衣裳，便当今夜的祸事从未发生就好了，由是笑了笑，觉得自己很傻】
娘子的衣衫熏染得满是草药清香，若非阿盈学识浅薄、不通岐黄，要是这样走到人前，恐怕也会被认作是通晓医术吧？我家里姓杨，且请叫我盈娘便是，我在西市有个小小铺面，做些炙肉酒菜的生意
【既然是那日追赶自己与阿绛的男子，与祆教寺的僧侣相识，多半与康居国的旧事有关。只可惜同阿绛匆匆两面，只听她说起过王宫内不甚友好的叔王，来不及同她将其中恩怨纠葛一一理清，更无从印证从前听闻的风言风语。盈娘此刻并非全无盘算，而是有了主意，却不愿承认：这情状下，羊角是回不去了，阿娘虽然不愿同她有所牵连，但如今却是唯一能暂时庇护她，为她拨云见日的人】
【她心下如被一蛰，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来。一时是杨家表兄们隔墙的低语，被义父义母厉声喝止，一时又是那些没来由的、轮廓清晰的梦魇，垂下了头，喃喃道】
只是这样一道伤口，便痛得人心神震动。那若是足以致命的创痛，该是什么滋味呢……

（我想起来了 我终于想起来了）
盈娘。
【 两个字在舌尖上滑过，轻巧地吐露出口，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不着痕迹地拂过心头，只留下些淡淡的摇荡。她说起自己在西市谋生，说起那间小小的炙肉铺面——小徐大夫依稀记得一些，招牌在喧闹的集市里不算显眼，比起这些年风头正劲的那几间胡姬酒肆，更多是偏安一隅的平静——就算里头卖的是喷香满口、油润恣情的荤腥。稚容替她抖开衣裳，看顾着她受伤的半边胳膊，嘴上没头没尾地说道。 】
你这伤应该不是去肉铺买肉没给钱被人砍的吧？猪肉荣大叔应该还没那么残暴——不然我们家老头子早被砍得面目全非了，他总从人家的铺面上拿猪头肉还不给钱。
【 老徐头儿的药粉止血确有奇效，不枉他名医的称号，不然荣大叔也不会对他偷拿猪头肉的事情眼开眼闭了。小徐大夫替杨盈娘裹好纱布，穿上衣服掩起衣襟，便又是一个清爽纤弱的姑娘，除了草药香气缠身，再看不出半点方才敲门时的狼狈。只是这姑娘眉目依然阴郁难减，稚容抿着嘴瞧她，最后却在她的脑门上用指节轻扣了一下。 】
睡前喝一碗糙米薏仁汤，别想些有的没的。血止住了，伤也会好的，明天的太阳照常会升起来。
【 人无法通过不停地离开某个地方而改变自己，就像小徐大夫的身上也背着那个无人生还的疫病村落，如果心灵得不到解脱，那么逃到哪里都没有用。总要熬过去，痛苦总比生命消逝得更迅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