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深春的夜晚已不那么沁凉，我便将掖在氅衣内的一层春裳给剥了下来，顿时忍不住自唇间逸出一声快意的轻叹——凉爽多了）
（由着丫鬟拆卸，我则坐在月牙桌旁吃藤萝饼，一小口一小口的，省得身子动了拽得头皮疼——早前经历过一回，可长了记性呢！等吃罢饼子、过了巾栉、换了寝衣，一边往里屋走，一边却总觉得有一缕迟疑萦绕在心头）
竹香，（这院儿里伺候的四大丫鬟分名梅、兰、竹、菊，各搭一个香字；我停下来，问道）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竹香比我还迷茫，倒是拧着眉头认真想了会儿，便摇头说没有哇。没有么……也是。心念电转间寻思，她们比我记事，要是竹香都说没有，那必然是没有了——却忘记了竹香是四个丫鬟里脑子最不好使的那个——遂宽了心，往床上舒舒服服一倒，很快便入了梦乡）

【前一宿在玉氏那处折腾了半晚上，昨儿个又被赫舍里拉进了屋，寅时才睡下，一早起脑胀眼晕，心如擂鼓，直坐在床沿儿缓了片刻才敢起身。晚膳时候趁着没人抢白，递了个眼神给只顾着用饭的辉和，一个“雨露均沾”的意思先堵住玉氏同赫舍里的话头，且又是中宫丹阐，福晋也断没有怨的】
【自觉可得一夜安眠，待夜里沐浴盥洗罢，披着一件袍子到衔春台外，值夜的不知是她屋里哪个香，本也分不大清，只瞧着里间已熄了灯煞是奇怪】黑灯瞎火的，你们主子在里头干嘛呢？
【步廊外夏蛩鸣瞿，半晌不闻动静，倒是值夜那丫头慌了神，跟咬着舌似的，索性下巴颏儿一努】门儿打开，没规矩，也不知道出来迎迎。
【本已是困极，白日上衙门里一坐，差点儿没睡在案上，若是独寝，夜里又不知要被谁摸上榻，福晋那一处回回去都公干似的，外放的疆臣也没有那个活法儿，好容易踅摸个由头图一宿安睡，竟还是这么个情形】

（我被梅香摇醒的时候老大不情愿，心里下意识觉得自己还在家中、还是那个每日都要在额娘怀里撒一会娇的小女儿，是以对那一声催命似的“福晋”应都懒得应，抱着被子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滚）
（待到整间院子灯火通明的亮堂起来时，我也总算彻底清醒了，低眉顺眼儿的立在门扉旁，趿着鞋不肯直视来人。我同钊商其实很熟，从小就熟，情窦初开时我便瞧他生的好看，一直就存了嫁给他做福晋的心思。但那时想得简单，总觉得出阁和在家也无甚区别，哪知真到这天了才晓得——我是再也做不了闺中那个肆意妄为的蛮蛮了）
（然而姑母正位坤极，我心里计较，遂怎么都不太拉得下脸来伏低做小，此刻亦然）
……爷，（不大情愿地吐出一个短促的音，拿一边脚尖儿挠了挠另一足的跟处，仿佛这样就能将此刻的尴尬驱散；斟酌了一下言辞，邀请道）进来睡么？

【要说没恼也是虚情，晚膳时候分明同她亮过眼色，这妮子还很合宜地点了头，真是一餐饭下肚，什么吩咐都飞去了九霄云外】
【心里头正燥气的慌，披衣径直进了里屋，在床榻沿边坐着】头疼，给我揉揉。
【一扬手，叫她屋里各种香也候到外间去，灯才点上，和着堂风隐隐绰绰地跳，仔细打量过这一间久不曾来的住处，许多摆件都还是婚后中宫的添置，只我来的乏，泰半都少些眼缘】
怎么，搅着你睡觉了？【眼风一扫，又瞧见桌上只盖了盖儿未及收走的饽饽匣，盯了盯人，挑开了话头】晚膳没吃饱？我记着那个饽饽匣子，吃着齁甜，下回带你去买点清儿口的，省的一成天的老忘事儿。

（“搅着你睡觉了？”——听听，听听！怎么会有人如此明知故问？！）
（暗自腹诽，表面儿上并不好、也不能显露什么。跟在他身后，绞着双手慢慢吞吞进了屋来，打眼一瞧便是他嘴皮子上下一碰说个不停，我一面听一面“嗯嗯好”地应，应到最后，理所应当把他说了什么和我又答应了什么，一起忘了个干净）
（梅兰竹菊被遣出屋外伺候，门扇合上，屋里两灯仍如豆，烛苗时不时摇晃一下，仿佛在彰显它们的努力。钊商坐在床边，身体挺得笔直，我想着自己寝衣左右未换，索性踩着榻上去绕到他身后，旋即跪起来伸出双手各三指，压在他颞颥上轻轻打小圈儿）
这力道……（没忍住，打了个呵欠，用力眨了下眼，试图眨散涌上来的水雾）还行么？（内心很有主意的想，不行我也没法儿了）
（眼风扫见那勾着尖儿的灯烛，莫名浮起一种大家同甘共苦的感想，转瞬念头消散，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问一句）爷若不提妾还不晓，清口儿的和甜口儿的区别里，竟还有增进记性的作用呢？

【几根软指搭在穴上，热气敷上来，乏觉的疲困似也减轻了些，实则我这夜夜“耕耘”，于身上倒还过得去，只昼长夜短，本也睡不足多少钟头，西院就很有两个不省心的，加之每日要看老大的功课，又要盯着老二那毛猴儿不翻天，便是哪吒上身，三头六臂也顾不全乎】
唔，还行。【辉和这一处则是当下最爱进的，既没有入朝似的论史议政，也不像盘丝洞中缠心缚肺般脱不开身，五迷三道便着了魔，只是——】
【闻话叫神思一勾，方才琢磨她的半联词也给搅散了，一声哼笑】于旁人或许有，于你，什么口儿都不顶用。【她手下未停，阖着双目倒很受用，问道】你今儿就真没忘了什么事儿？还是在这跟我打马虎眼呢？

（忘，是真的忘了；但承认，也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如此一想，便耍赖似的将跪得笔直的身子一矮，一屁股坐在自己后脚跟上，为他揉穴的动作也停了，双手环抱胸前，跪坐着往后挪了挪，直挪到脚尖抵上墙面，才堪堪停了下来）
爷这话——（不过三字出口就发现调儿起低了，清清嗓子，将声音往上推了推）妾就听不懂了！妾什么人，爷心里头还不清楚么？打马虎眼，嗤，我也得有那本事不是！
（但我也不是全笨的。他早前一讲，我就想起饭桌上那一道眼风来，当即也不藏掖）
若爷说得是用膳时的眼色，妾是收着了，但并不知道爷是什么意思呀！妾不擅长做蛔虫，再则这院儿里本就往来稀疏，爷不清楚说，妾怎敢替爷拿了决定呢？
（话至此，脸儿也斜扬起些，端得是个无辜模样儿）爷若因此要罚妾，妾可就委屈多了。

【噗嗤一笑，倒不知她还是个会使诈的，只额角手停，转头再去瞧，才见人已躲到墙根儿下，拍了拍榻沿同她道】你躲什么？不心虚，能往那里头躲么？
【是也盘膝上榻，大有一番“对簿公堂”之状，我虽难能来一趟衔春台，倒不妨来此一时，便有一时的受用。如今居高临下觑人，那眉眼间藏的三分精怪，早已了然】
才按那么一会儿就撂挑子，问你两句就委屈。
【将人从墙角擒来，束在目光下，一指挑起她的下巴尖儿，拿出几分在公堂审案子的模样】收了眼色不办事儿，这是个什么理儿啊？你倒说说，该怎么罚吧。

（对上那双黑耀耀的眼睛也不惧怕，跟着抬了抬眉毛，倏地抬手去攥他手腕。只是可惜——男子的手臂终究粗犷，我一掌纤纤细指拢过去，也不过将将凑了个指间对指间）
依妾瞧，爷倒是知道妾委屈呢，既如此，哪儿能是罚呢？明明该是怎么宽慰妾呀~
（便这么一手握着他的腕子，另一手将他脖前的盘扣松了松，却偏恨那扣子嵌得紧实，我咬牙许久也不曾解开，脾气越发涨起来）
得，连爷的衣裳都同您一道儿欺负人呢。

瞧你那笨样儿，衣裳都不会解，还喊委屈呢？【索性自个上手，顺溜地剥下一排袢扣后往衣架子上一扔，在榻外侧躺了下去，枕着臂笑道】
你哪里委屈了，平日里一个人睡这么宽一张榻，你去问问玉氏赫舍里，可有你这样的没有？
【目光擎向桌上那点心匣子，一把扯来薄衾盖着，掌心搭在她腰上划拉】临睡前还吃点心来着，你这日子过得滋润，还要人怎么宽慰？
【最后实在困得没边儿，也顾不上同她扯闲篇，一翻身便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