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王别院外有一株桂花树，碧绿的叶子间结的事密密麻麻米粒儿大小的骨朵儿，眼下这个时节，尚且未抽瓣儿，便早早泄了香气，沁人心脾的桂香伴着我于别院度过了许多个日夜。直至那接我的马车在外候着，驻足于树下良久，只沉默的折了一支最盛的。）
（尚在六岁上下的年纪，阿娘便抱着我从烟柳巷去了春熙班，而后就再也没露过面。对于我而言，需得安生度日的每一处，不过是暂且的歇脚，没甚值得留念，别院却不同，这是我与那少年王爷郑王府邸惊鸿一瞥的延续，是我日日夜夜思念惦记的人为我营造的居所。）
（而戏子注定漂泊。）
（一缕晚风透过月白绢纱窗，廊上的靴底儿声响渐近，是他，我扬起脸瞧着那挑了帘子进来的智王。我迎他进了门，落在矮榻上，重烧了沉水香，却也画蛇添足的将那一支桂香挪到了窗前。）
王爷你可还认得这处？（捏着花指，噙着笑引他去窥）这可是别院开的最盛的一株。
（能扮男旦，端的是貌若娇花、声似萧管，捏着戏腔与他戏谑）吾将这一支，赠与你。

【槐夏云在青天，蝉蛩尚未聒鸣，庭中那棵榴花却已透了香。闲寻别院藏珠怀璧，时日久了，夜芒掩不住，总往我心头擎着光。又是一轮明月夜，玉蟾映在水波，盛起满池清辉，马蹄声歇，小院里只一道欣长的影儿转过游廊，挑了那帘去】
【桂魄沁入心脾，迎来的人袍上沾着沉水香，俯身在他襟领上嗅了嗅，低沉的声线一抛，带着些谑笑的意味】怪不得。
【他常是粉墨扮相，那会儿初见时，水袖一扬，缠在我腰间，还偏说青城山下修习不动性的法海也这么历劫，人生如斯，情真情痴，谁又知呢】
【目光垂在窗角，才见那一枝别院折桂，插在瓷白的釉瓶里，随戏腔声起，又落回一汪心潮中。他难能不施粉黛，一张素净的面皮儿微仰着，眉梢修如弯月，没了金粉作饰，却织出一片皎洁】
【宽阔的掌包拢住那月光，似这桂枝折于蟾宫，掌心皆是冰凉，温热的气儿嘘了嘘暖，贴在那略略泛红的耳尖】用本王的枝儿再赠本王，好便宜的买卖，是春熙班教的么？

（智王身长玉立，宛若我见过最挺拔的松柏，却折了腰来嗅我襟领，湘竹帘在她身后扑簌簌的挡下，将我心中的浪波掩于室内。是享受他突然而至的亲昵，却也羞怯的一把将人推了开，他离得近了，好似将溽暑的热浪提前催到了我身旁）瞧你，没这般不尊重的。
（高丽窗纸上的月影渐满，树影参差摇曳，瞧他的眼神怯中含羞。自幼时起，就念叨背诵的戏词曲调，无法体会的儿女情愫，就在遇见他的瞬间通融了，头一回不再哀怨命运的不公，若是公道常在，我也没得这个因缘能伴在他左右。）
（欲走，却不舍，只绕道一旁矮几上拾了蒲扇，又在他身侧坐了下来，一下下为心中人赶去烦热。他穿着天青缎绣的衣衫，愈发显得贵胄天成，却也多少显得束缚，黑眸凝在胸前盘扣，笑着嗔怪）春熙班教的，向来是只赚不赔的买卖。（被修的细长入鬓的眉高挑着）若不是我将它攀折了来，您哪有辰光去赏？
（是在于他说别院，说桂枝，却也是在与他说尽相思。手上一顿，停了动作）如今我瞧着，您城中的府邸，倒是不如别院好，旁的不说，您这眉山可是没见平整过。
（双掌叠在膝前，语气中是谨慎与商讨，实在是怕我这心意过重了，叫他不耐烦）瞧着您疲惫得很，我帮您松松筋骨？

【他那绣袍上，沉水香之下，不知还叠着一味什么香，像是从梨园穿过，花落了满肩。从前登台时油墨脂粉覆着脸，眉眼含情都算作戏文，如今羞怯少了描摹，擘指抹在绯色的唇瓣上，调笑道】竟不是画的。
【掸平袖口坐在交椅上，指腹还余温，便细细摩挲着那点儿仅剩的香热。一阵小凉扑来，撩起他一绺散开的青丝，剑眉一扬，目中熠熠灼光顺着那眸子的去向，落在凸起的喉峰下，是常服的第一粒袢扣】
那岂不是天下好事，都叫你们春熙班占尽了？【细白的悬腕一顿，凉风登时也归去，身形向后倚着，便少了镇日扮出的庄重，指掌随即摸上袢扣，先行解下一颗，炯炯的双目又看向他】
是么？【捉起那打扇的手，握着柔骨扑风在怀】别院好，十来天才见一回，你也愿意？
【这双很不像男人的手，细白纤长，会随戏腔勾起一小截兰指，凄婉的调儿中是一曲《春闺梦》。京里不乏男旦，却难有生的这样好看的，我也是胆大，竟就将一株藏芳暗椟的芝草移来了家中】
【拍了拍他的臂，直仰靠在椅背上，阖目待享】既来了府里，处处仔细些，福晋与侧福晋们都不是好相与的。【仍还攥着那腕子，一寸寸捋着】不过也不用怕，有我在呢——你上回唱的那个《牡丹亭》很好，得空儿再给我唱上一段。

（要叫我说，这位智王，乃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我意与他谈情爱，他却是推三阻四云遮雾罩，逼得我只得与他做清清白白的，可我这心思清白了，他却偏来招惹，用那纤长的指腹点在我的唇上，轻佻的样子叫人恨急。心中对他又恨又爱，张口便咬在了那指头上，松了口窥见他微蹙的眉，和忙着抽回的手，笑骂道）该！叫你没事来招惹我！
（郑王府的初见，别院中的朝夕，我自认算是了解他的脾气性情，这样的玩笑他并不会当真，只是极好性儿的挑开了领口，又来捉拿我的掌。我自瞧着一双手被人握在手中，一时竟痴了，而后迷蒙蒙的一双眼，缓缓地攀附在他的喉结、下颌、眉骨。）
（能成花旦的人，自幼时起便没有过饱饭，为的就是如同女子般的轻盈身姿，这一双手，较之女子更是柔软细长。他是常年搦管的人，指腹上有凸出的薄茧，指头根根回握过去，望向他的眸盛满了深情）十天半月拨冗相见的心意，比日日相会，我更喜欢。
（仍牵挂着那双手，却起了身，缓步绕到他身后去。他安心享受，却不愿放开片刻，这样的心思，却是叫我欣喜的。俯下身去于他肩头处、耳廓旁，低语着）爷不撒手，叫我如何呢？
（只相隔一寸便能轻易贴在那圆润耳珠，可却在相贴瞬间拉开了距离，一双手捏拿着他紧绷的肩骨）爷想听西厢？
（自然地掠过了府中福晋，在我眼中聒噪的女人实在不值得一提）想听哪一出？（故意拿捏了几分坏心眼儿，又凑近相问）我唱的最好的，是四本二折《拷红》一出，爷可听过？

【叫小齿啮上一口，指尖一阵酥麻，眉角轻颤过，眼波正对上那双挑起的凤眸，又嗤笑一声】占了便宜就想跑？【一把将人拦腰搂住，箍进怀中，斜斜安放在腿上，任几根水葱似的玉指渐次攀上喉峰，滑下脊梁】哦？日日相会，倒嫌烦了。
【缎绣袍子栓不住，还不曾拥出几分热意，膺怀乍然空了，耳边却如兰呵般起了响儿，也不回头，只贴着那情动处，低磁的嗓音缠着细语】怕你是条滑溜的鱼儿，撒手就不见。
【肩胛骨卸了劲儿，倚在靠背上，窗前白釉瓶中盛的桂枝缀着夜露，那一回往郑邸听戏，戏台上人手里便捻着一枝桂，云霞翠轩中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抬手揉捏了一把他发红的耳珠儿】是你唱的，都好。
【后来在雍邸也听了一出，只台面上的戏却不比台下的精彩。彼时耳梢一扬，纳进那满怀的心思，饶有意味地看着他】本王的福晋们可不如崔夫人好应付，这曲《拷红》怕是要唱成《霸王别姬》了。
【阔掌抵在那丰润的臀尖上，又着意重重地拍了拍，笑问】莺莺就这么想嫁入张府啊？

（臀处是一记不重不轻，却足以拍软了我通身的骨头，掌指仍停留在他宽肩之上，却径直绕了个圈，从人身后踱到了他面前。腰肢娇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垂柳晚风般折下了腰骨，眉眼如缠丝，紧紧密密的勾住了他）日日相会，那点子新鲜就不新鲜了。
（如竹骨的指挑着他方正下颌，眸光挑逗似含欲携拒）如今爷瞧福晋们，不就是如此？
（正是对风月抱有极大热忱的年岁，身边是心意相托之人，如何的亲近都不为过，却也如同浩瀚沙漠中的旅人，只觉这点子亲昵不过是杯水车薪，仍是干渴的厉害。转了手腕儿绕过他颈交叠在一处在，一条腿曲跪在一侧）王爷好风趣。
（仍搂着他，可在那霸王别姬后，微不可查的慌了神儿。面上不显，仍旧伪作不懂，反问）福晋们自是应当温顺伺候，听从夫意，如何是汉军萧何，逼得项羽乌江别姬呢？
（我是怕的，纵是他们这些宗亲王族邸中豢养几个男旦小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那智王福晋瓜尔佳氏的闺名在外，若真有了冲突，他如何能为我抵抗嫡妻？我尚且有几分自知之明。可仍是不甘心，侧了身子收了力道径直坐在他膝上，呶嘴问道）我这出唱的最差，您不会让我唱吧？

【戏子腰肢软，绰约身段如漾碧漪，更得盈盈一握。蝤蛴引玉，颈线描画至春山，怀里是牵情半露，却叫牖外一钩新月乱了神儿。也不知怎的，端看那素净面皮后却似藏着媚骨天成，虎口环捏着他下巴颏儿，正对上那双含情眼】
大胆，福晋们也是你能议论的。【并不急声地斥了句，指掌游走在缎纹上，吴县的式样暗绣着一对白鹤，像极在掌中振翅欲飞的伶倌】
四面楚歌的故事听过么？【压低了声儿度到他耳畔，抚着后背一节一节的脊骨】人多势众，项羽也难敌。【明知接他回府少不了一出血雨腥风，偏还这么做了，我想看顾行知不必用油彩描红的眼梢溢满春水，翠縠中生长的香蘋，究竟能不能抵住杪秋的烟涛】
【推了推他的腰，昂首一扬】去吧，桌上有壶酒，盛一盏来润润喉。【又勾住那腰间绦带，玩味一笑】兴许什么时候就想听呢？

（于那一声斥后，我并未退缩，反而是绞紧了他的长颈，迫使他仰起头来看我。智王的眉眼堪称天成，长眉舒展瞳子明亮，弯起眼角如沐春风，可若是当真发了火气，却也是金刚怒目，可降四魔。细长的手指将他禁锢的铁掌缓缓扒拉开，可自己的宽掌却反落在他眉眼处。）
（描摹着他长眉走势，徐徐开口）清秀弯长、根根见低、尾拂天仓，爷的眉相一看就是富贵无虞、长命百岁的福相。
（他托生觉罗，生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权柄通天，日后亦是天子臂膀。王邸中娇妻美妾，儿女绕膝，而我，不过是那春日里艳阳高升前的一滴露珠，与他而言，不过就是一时的消遣，只我是痴傻的一头栽了进去。好似意识到这必定无依注定潦倒的结局，微抿了抿唇，陡然撒开手，转身去为他斟酒。）
（欲离时却被他轻轻一勾身子一顿，而后扭着杨柳细腰，挑着娇媚的笑，折颈颔首一味歪曲他话中之意）王爷将家中女眷比作萧何的千军万马，却将我比作那心爱的虞姬。
（长指纤纤，自他下颌一路朝下滑动）只要能跟霸王死在一处，纵是我不能，也得给王爷唱的精彩才是。

【水凝的葱指拂过眉梢，一阵酥一阵痒，顾行知像春柳散飞的轻絮，无根漂萍，又纷扬落入世潮。长眉在搔弄下轻轻一挑，那一双丹凤飞入鬓中，勾出千丝万缕的情与欲】
还要活百年，那该多无趣。【闻言笑应，也顺他指尖痕路抹了一把眉峰，高斋月下，顾行知无端僭越着，细数眉相，又论命机，却将天下议中庸。些微愣了神，才渐觉殢酒伤秋，本非添香情夜】
【是以勾着那绦带，也自问道】汉军有万，虞姬只一，卿何不愿？
【一杯金樽渌酒滚在喉间，伶倌良殚美襟，唱罢这出芳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