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与知罗的争执已令人焦躁有余，可自那日后二人间的沉默却更叫恐慌自心底涌出，莫非知罗竟真要为了一个与她相识不过一两年的毛丫头，抛却掉这样多年的相知相伴？殿里奴才早看出近来主子的心绪不宁，费心思寻了些话本子来献殷勤。如瑾不耐烦地倚榻草草翻看着顽，见得净是那些才子佳人之作，正不乐地掷下话本，却见底下埋了本叫长生殿的。这样纸页已泛黄的东西万不当出现于如瑾的眼前，那奴才正颤巍巍地膝行上前来请罪，却只听得如瑾长叹一声，而后是犹豫的话语）去……去请祺嫔到畅音阁，说是有出长生殿，本宫与她许久未听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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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因果、戏中缘孽，自个向来是分的清楚的。我晓得入宫是玉带红绒般的天大欢喜，若是君王赏意，不仅自己能一朝直入青云去，阿玛也可皂盖朱幡玉带罗襕。扪心自问来，人生有几何，能遇此殊荣。可如今长宫香焚金鼎，怨人闲傍软榻，若非当年狠心弃如瑾而去，我与她又怎会到此般地步。）
（闻敏妃宫人来请，沉思一时，便欣然应邀。又差人给自己换了身岫珮雪青的宫装，正峨眉，堕瑙珥，我见如瑾向来上心，便是此时也不例外。）
（元月带雪，此时梅残香留，柳破金梢，有些开春的喜意。我朝她行去，眉眼落在她裙边，弯膝道。）
“请敏妃娘娘安。”
（我心，静如死水，却知这因果二字，终是应验在了我俩之际。）

（待入畅音阁内，自有奴才管事各种谄媚不谈。今日是从前最爱热闹的如瑾在新宠恪贵人去后首回来畅音阁，管事正担忧失了敏妃娘娘欢心，此时更拿出百般本事讨好。如瑾无心理会他蹦跶，挥挥手叫人尽数退去，只静守于阁外。那厢知罗终是肯理会于她，见得她来，如瑾正要若往常展了笑靥相迎，又叫一句敏妃娘娘堵回。她似泄力般露个苦笑）知罗姐姐，你怨我至此么？
（一世假梦暂踟蹰，万缘托幻聊戏剧。常道人生若戏，或从最初二人听这一出长生殿始，人散曲终四字唱词就早已若判词般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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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媵人时影度回廊，风起仙袂来，她在我眼中还是那般麝兰馥郁的娇人模样，只是，她心如蛇蝎，我避之不及。手指捻入肉半分。）
“她今年秋来，才及桃李。”
（言罢，偏头往去那方半掩的轩榥望去，紫云间熔断千金，日暮添更。合上那牖户，将尘烟都关在了长生殿外，只觉一段春花情，摇摇欲坠。）
“她去的那日，气力全无，轻飘飘的握着我手，也是同你这般唤我知罗姐姐。”
“我虽入宫比你早一载，如今却矮你两阶。你向来剔透如珠玉，又同我相知相伴多年，你做此局时若念你我真情，又岂会一意孤行至此。”
（长生殿里藏尽薄情薄命人，你我亦是枉失三秋月。与她探看须臾， 又温软下眉目，抬手做拈花，开口唱道。）
“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姮娥飘飖而至，举止气度于阊阖间独有，这份恬淡曾叫如瑾甘心追寻她落入染缸内，而今她却要怪如瑾面目全非么？于是如瑾只冷笑一声，若喃喃般轻声吐出句质问来）昔日姐姐入宫时，我不过二八之龄，姐姐可曾似怜惜她一样，怜惜过与你一同长大的妹妹！
（这样尖锐的质问叫戏台上柔柔莺啭掩去大半，如瑾忽又反应过来这样的争执从不会有甚么结果，她便换了副模样，端的是香鬟云鬓芙蓉面，芳姿雅态温淑，正若寻常宫里人见惯了的敏妃娘娘）瞧我，又在说些胡话了。其实无论今日我如何说如何做，都挽回不得知罗姐姐了，是么？

（先前耳边响的惊鹂之音，似未消散，见她眉眼又是平日里做惯的神态。逢场作戏而已，那便戏罢。）
“你们停下罢，出阁去两个宫人那边令赏，敏妃娘娘同我有些体己话要说。”
（挥退了畅音阁的戏子，偏头笑作桃靥。继而作婉娩之态，明眸善睐，朝她贴近了几分，两人眉眼相对不过方寸，她呼出的热气扑在我脸上，柔声道。）
“我作陈世美，你怨我恨我便是，又何苦牵扯她人。到底是你予我情意深重，还是她近来得宠有压你一头的私欲绵绵怨恨不止？”
（ 我说此话，肝肠外是尖风薄雪，里边却还想着她正值桃李时偷喝清酒，醉容笑来时是如何逼匝的我心动。 暖光倾洒在她芙蓉面前，如花前梦、雪中月。 几番软语被风送了过来，指甲纤柔抚上她玉面，残月淡白，柳树无花。我眉头轻纵。）
“佟佳如瑾，你要的太多了。你怎么就觉着我会回头？”

（如瑾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露出愤懑的情态来，但她知道今日定是知罗姐姐肯与她见的最后一面了，她不愿连这样的时候还要在无尽的争吵间度过。伶人所吟黄娟良句琅琅而来，却叫知罗打断挥退而去，如瑾并未拦着，而是安静地坐着听知罗诉尽真心之语，她撇过视线，意欲掩饰一双水眸中溢出的悲意。良久，如瑾终于扯出个笑脸）姐姐，今日我只想让你与我听完这最后一遍的《长生殿》……
（如瑾固执地拉起二人间最后一帘遮羞布，她却也不唤回那些伶人，而是自顾自唱起极应景的词来）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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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青灯，芙蓉无开，这畅音阁就像是有寒雁筑窝，愁和恨都交织的阴冷。见她泪眼婆娑，我心也跟着纠成了一团，她自幼便是这般聪慧，又会讨人喜欢，这笑和泪都用的极好，便是我同她情交数载来，我都时常被她套的打转。长宫旧人论怐愗绝非她来，可明珠误沾尘倒是烧了那身金银骨炭，宫殿雕花炉中的沉香依旧袅绕上我与她之间，她绮履裹的金莲踩着这美人骨，我也分不清这泪里又到底是何种滋味。）
（垂眸停于她身周。眼下光景烂熳，却似狂怔癫魔将眼前撕扯入星星烛光间。我道。）
“当年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般泪眼朦胧。那时你坐在佟佳府的院子里，小小的，裹着一身妃色的狐领短袄，一院的素白，就你最扎眼。”
（我偏过眼眸，细细打量着她眉眼。）
“那时我就想啊，若是我能有个你这般的妹妹便好了。怪长脸的。”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
（从前只醉于曲中情意绵绵，年少时听来就连悲情的离别亦不足动摇人心。如今再忆及二人自戏相知相通时，可曾真正地听过这样一出戏中的真意？如瑾不再唱了，她似回到入宫的那日，偏头定定看着红墙发怔，她曾稳稳地踩着花盆底迈了进去，现在才惊觉这一方琉璃仙境已化作牢狱，死死将她、将知罗姐姐困住，叫人惊惶喘不过气来。如瑾知道她早回不得头了，可她仍贪恋于知罗姐姐言语间回忆的那个过去）姐姐，我总以为我入宫来，是为了替你挡去那些血雨腥风的。
（她自嘲地笑笑，再不愿掩饰潮涌般的情意，长生殿中唐明皇与杨贵妃尚能于九霄之上团聚，她与知罗姐姐却何苦落得这样的结局？如瑾仍有期冀，小心翼翼地问道）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姐姐，你可还记得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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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那话，只觉着心悸难平，我同她私情数载，本早已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却仍到了此等要分道扬镳的地步。我若要同她假意相处，倒是可为了几曲宫商清词费煞了心思。哪怕已成死局，我仍不愿这般糟践此番情意。）
“你便是到了此时，还在找借......罢了，你说是便是吧。”
（她到底是拎不清我与她心中私欲的重量，还是真就切切情思，我此时已然不做深纠。我性平和，却不柔弱，阿玛阿弟都是大清的巴图鲁，我又怎会任他伤我身周。）
（闻后话，双眉微蹙，而后舒展开。）
“你是明白了。”
（不过十余载光景，便觉这山南水北路绕云深。）
“那你我便做戏中人可好？”
（九霄天宫也好，轮回人世也好，我都能予她。可此生种种却也要做结了。）

（知罗的话竟似浑然无情一般，忆卿卿笑颜顽闹、抵足而眠似仍在昨日，转眼间却叫一时错念疏远至此。如瑾从未觉二人有过如此相对无言之时，她沉默良久，才重复道）是啊，是啊，我是明白了——
（后话又起，如瑾却不愿再叫先前脆弱的模样成为与知罗姐姐的最后一面，她只惊鸿一瞥似地露出往日狡黠的笑靥，便颇有些决绝地站起转过身去）姐姐，莫要忘却今日之言，否则到了来世妹妹寻不得你，又得叫你哄哭鼻子的小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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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她相离后，许是兴致不高被身旁的绿腰瞧了去，半个时辰后居然端来了一碗元宵。）
“小主，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填填肚子也是好的。”
（纱厨藤簟，柳枝上嫩芽新抽，闻夜莺轻啼。屋外绿树阴垂画檐，事事都透这一股子生气与喜意。我颔首应了她话，又以缬掩笑，笑她机灵，才又让她去屋外候着。）
（我望着那碗元宵有些发愣，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来。）
“你瞧，你多招人恨，哪怕同我纠缠无果，身周也尽是你所喜，便是偷着吃碗食，也是你偏爱的元宵。”
（羡慕戏折的一瞥惊鸿，此生不渝，却是无幸。那些情爱，如今都是豆蔻春想，南柯一梦。是自己种因，也应是自己得果，不论甜涩都要自个吞了去。元宵入口，是甜却苦心。）
（满怀皆是春，却卧不下天山一片云， 嗔痴爱恨，是非拂面。 种种情思最后都化成了从脸颊滑落的几滴泪来。）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
“那便来世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