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书角又被人捋平，轻易寻不到前日看到哪页了）
（和前半个月的都一样。书看到哪儿都要在哪儿折个角，这原是自己的旧习，府里头的书泰半都有几页折痕，而此间书屋里被自己折过的几页，因着已被好事人捋平，想又是因着勉力捋平的缘故，那不能尽数抹消的痕迹便尴尴尬尬地曝在那，好似是替那人声讨着我不爱书的行径。但分明不需要“它”劳动呀）
（原来是她折的）
（这是此刻从书屋里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亲眼瞧见这位“它”将自己故意折了好几页，放归书架上的书籍取下时的想法。虽因着她正座书案前，背对着纱屏，瞧不清她细微动作，但从她起先耸着右肩，继而前后摆动右臂的不寻常处，便可得知她定是我苦寻半个月的人物）
（轻轻一拉小侍女的衣袖，两道人影便从屏后现了出来，往这案前身影背后行去。却也不忙责嚷眼前人，只先手捏作拳，掩在唇前咳出声响来，这是怕接下突兀一句问吓到这人，再依着追根究底的脾性，非要将她如此行事的缘由揪出来。自己眉头轻轻皱在一处，像是也要劳她捋平般）
你怎么总是要把书角捋平啊？
（——真的很讨厌）
（因为氏族礼教，前声询平平柔柔，也到底没将心底这声不太礼貌的置评脱口；而在自己如此想着的时候，身侧小侍女已先替我出起头，愤愤不平道：“真的很讨厌”）

【我寻常爱满北京城溜达着看话本儿，摸过无数间书馆的书脊，踩过无数间书馆的地砖，也……捋平过无数间书馆的书页折角】
【——可不是我说呀，好端端的书页，你非得给它折个角儿出来作甚呢？又麻烦又不好看，后头的人来了一翻翻到折痕处，若换个较真儿的，心情指不定就要变差了呢！是以，我本着“注定做个好人”的心态，次次见折次次平，但还真怪了，偏就这家书铺子的角折得厉害，我来几次就能见几次】
怪了，怪了，【嘀咕着同丫鬟小琴咬耳朵】你看，这是新折起来的吧？我明明记得上回——
“你怎么总是要把书角捋平啊？”
“真的很讨厌！”
【乍然而起的两管脆音截断我的话，我一时不察，惊得肩膀狠狠一耸，眼睛也钝钝一挤，这才先转了半张脸儿过去，却发现对方视线正盯着我手里的书；至于我？指尖还压在那个叠得整齐的折角上】
【小琴也不甘示弱，眼睛一瞪嘴一噘，张口便是冲着对方那侍女呛口，我回回神，赶紧拍拍小琴肩膀让她别吭声儿，自己举起书本来问她】这是你、你折的呀？
【于是我以拇指拨弄页边，飞快的从首页哗啦过到末页，也是很不乐意的模样】不是，你你你为什么要把它折起来呢，不买又折，都都不平整了，让后面想看的人怎么办呢！
【我有个毛病，情绪不稳时吐字容易磕绊，额娘说我这叫嘴比脑子快，还没想好的东西呲溜就先从舌尖儿弹出去了；而刚才她们悄没声儿的忽然“发难”，以至于我须臾未从那股惊乍里脱身，稳了稳才继续道】
再说了，折了角儿也抚不平，那一整页都变丑了！

（适才才落下话稍时，便不经意间瞥过她看到的是哪页。并不是最末页，她还不曾看尽这本书）
（心底先如是想着）
（因着这小半月王府事务冗杂，来这书屋的日便短勤，连累眼下这本书被折的痕相较前几本便更多些，因此，眼前人翻动起来，这本竟还要像眼前人讲起话时，总要磕磕绊绊停顿，比那不曾润过油的西洋小座钟更甚，总要黏糊糊滞得几次。不是因着她的响，却是因着这书翻动间发出的不爽利的响，竟叫自己靠近耳前那块羞烫起了热度，低垂着眼睫，同她坦诚道）
是我。
（自己同此间书屋主人家相熟，往来从不谈钱，今日出门只为这处来，何况身为觉罗宗亲，常有的玩笑话便是，在北京城里行走，往来只需被人“看见脸”，便会有人家忙献殷勤称“赏脸了”，是以出门时身上更不曾带得多余银两。此时将雪腕上的翡翠镯子推了下来，稍稍躬下身子，将那镯轻轻置在那本书上，比她的手更有力度地压住那尚不算平整的边角。接下来一番话倒不是同她赌气，反是诚心挚意地谢她一番教诲）
原是我想得短，所以我现在买下它了，
但你看来也不曾看完，
（直起身，又往后退回到方才那般，与人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本书便算作我赠与你看几日的吧。只是这事上虽是有我的错处，但你的话也不尽然。入冬前，槐树的叶子会一片片掉尽，粘也粘不回去；便连着大清朝最金贵的宫殿，可能也有几片檐瓦早就碎过，饶是手艺最精巧的匠人也寻不到相同的，总要有些颜色不同，
那么，你会觉得天下万象都很丑吗？

【这间书坊分上下两层，下头宽敞上头窄，京中人许是多数怕麻烦又爱无垠天地，便总喜在下头打转儿，就落得上面一向安静。她主仆二人来时，我和小琴背着光靠在一立摘了门的书橱边，此时转过身去，只觉得金乌从半开的窗扇渡进来，绕着她的面颊铺开，那一根根细小的绒毛好似都要被我瞧得一清二楚……】
【“那么，你会觉得天下万象都很丑吗？”——她问道。只来得及从阒静中听见这一句的我，当下脱口问了句】啊，什么？
……
【我觉得，这其实并不能怪我。原本我当真已经听明白她要买下这本书的意思了，但我没想到的是，后面居然还跟着那么————长的一席话！什么槐树的叶子、宫廷的檐瓦，先生都不曾教过我呢！于是我将目光从她的模样上挪开，转而瞧瞧这个，瞅瞅那个，最后才来到她白皙的面庞边沿，恰巧动一动耳朵，接住她迎面而来的温询】
【托在书本下方的指头不由敲了敲，牙齿咬住下唇，藏不住眉宇间稚嫩的疑惑】什么叫‘天下万象’的美丑？

（总向往与先贤们般，能同人坐论世间美丑善恶，适才便是抱着如此论道想法。而此刻，却因着眼前格格头先睃巡来去的眸光，倒不像是置评天下万象，反是如同一只摆在八宝格上的瓷瓶般，被她品鉴起我自己的妍媸。饶是此刻立在绿纱屏跟头儿，若能叫面前这位瞧得清，自己鼻尖也已然红红的，这有别于适才羞愧时，烧上雪颊的红晕，而是头一次在这北京城里，体悟到被人当面羞辱戏弄的感觉）
你，
（气有些急了。倒不是刻意学起她的小结巴）你故意的。
书，我留下了，（继而垂下手，雪指提起裙，但幸而循规蹈矩惯了，走得慢，下句声儿却尚未渡到几步开外，只是响在与她并肩的身侧）我要走了。
（但还不曾踏出下一步，绣履上的那只小青鸟刚刚从裙底冒出珍珠眼儿，自己便又顿了步，将那只绣履收了回来，这便是堪堪正正停在她身侧。稍稍吸了吸鼻子，是同适才认错时一般的泰然语调）
我反悔了。
（与这句话一起递出的动作，是自己又弯下身，将那摆在案上的书卷哗啦啦翻过。一并翻着，一并随意折上几个书角，但幸而本就有未被压平的折痕，此时实在是轻而易举。直到最末一页，向她扬起明明亮亮的一双眼）
我的书，我可以折，你不许把它们压平。

【我？我怎么啦？】
【一个由着她所言而疑问的念头将将冒起，就见她好像陷入了什么漩涡一样——走不是走，留不是留；喔，我稍稍一低头，就能看见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了好大一会儿呢，跟悬檐未落的小雨点儿似的！但下一瞬，我的嘴角就耷拉了下来】
它它，它本来就是平整的，你做什么非要折起来呢！【又开始咬字了】
【跺跺脚，一向因情绪激烈而抖动的耳尖在此刻微摆了好几下，提步过去就想要将那些折角理顺。说时迟那时快，才刚刚翻下来一个，就听她霸道地说着“我可以你不可以”，当即抬头盯了她一眼，又垂下眼来，气囔囔的动动嘴唇，半天才挤出一句】
你你你，你真不讲理！
【两厢都是莫名其妙起了气的姑娘，一个误会了另一个，而另一个也忘记了早前的虚心请教，非常不甘心地要添补三两尾语】
你这就是，就是吃饭不摆好碗筷，练字不摆好笔墨，乱乱糟糟的，当心老板不迎你来！

（氏族间福晋饶是红起脸，连步摇都要八风不动地叩在鬓边，哪儿见过如眼前这位这般，将脚一跺，花盆底儿敲出惊蛰雨雷般的响的，这下便觉得是自己将人气急了，有些拘谨地将两只手握在身前，但因着镯子才被退了下来，那只手便环着另一只空空的玉腕。只身侧小侍女仍是个炮仗，非要将这雷炸回去般，紧追着句，“可我家格格吃饭时，都是嬷嬷们在边上早先摆好碗筷；练字时也是我摆好笔墨”）
（眼前这位年岁相仿的格格怕不是又要被气出更结巴的句子来，心底如是忖着，一双本就尾带钩似的点漆瞳便愈加笑完了，只嘴上却不曾说。但旋即在侧过身，正正端端面向那格格时，一点子笑意便被熨帖扫尽眼底，已然摆出一副如常的、惯来在贵女间从容端雅却又不苟言笑的神色）
你是哪个府上的？
（此时这句问尾巴根儿上原要跟出个温煦俏皮的“呢”，这才是年方不过豆蔻的小女孩家爱的习惯。但终究是因着大族做派，还有小半没有完全放下的结缔，将这声语气词押在了抿起来的桃唇后）
（这本该放在开端的客气问询，在这场不算融洽的对谈里实在来得突兀。却不是妄图来日往她家邸上寻衅滋事，而是，）
再过得几日，等你看完这本，我便叫我家下人去取书，
（还不忘再贴心地添上句）你要是还想看些别的，我也可以叫我家小厮一并买下来给你送过去。

【我虽年纪小了些、见识浅了些——我最大的优点便是惯有自知之明——但也分明晓得，眼前此女若要用一个词去形容，那个词一定是“阴晴不定”，六月的天和吃奶的娃娃，怕是都不如她这脸色变得快吧？】
【同小琴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几分谨慎。这时小琴就发挥了她作为比我年长的丫鬟才被派来我身边的作用——不动声色挡在我身前，再不见最初厉害的样子，礼节到位地接了书、谢了人、报了府，最后落下一句：我家格格看书慢，等您下回派人来了，咱们且再议罢！旋即拉着我就走】
【回去路上我问小琴，是不是觉察出她是不知哪条巷出来的坏姑娘，所以才这么警觉？小琴哭笑不得地说，人家有穿戴有气质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只是“大户”也有大户的复杂，这才初初见面儿就把底儿给人透了，得是哪来的傻子才做的事儿呀？说得含糊些，左不过到时候多往门口跑跑问问，咱们院子里琴棋书画四个人呢，也不麻烦】
【但我不听，我执拗的觉得小琴打从心底认为那人来路不明，但不好意思告诉我，那话怎么说来着？省得让我接触世间丑恶！】
【——至于届时其人当真派了小厮来，且告知我是王府格格，也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