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雨后初霁，撂下手头作了半晌样子的书卷，一展腰身松松筋骨，换身衣裳出府去】
【上虞袁氏一族自迁入京始，便已是上一辈的事儿了，打我们这一乏儿小辈个顶个儿的出娘胎，就是头顶天足踏地的四九住户儿，其后又出了那么仨瓜俩枣儿的本事人儿，且算造福了袁氏子孙；再往旁的上头论论？得，可别，糟心得慌】
【这大宅里人人都嘀咕，说二房不如大房有出息，瞧瞧大房的文徙小子，嘿！这官儿说上就上了不是？而打我记事起，成日里耳提面命的朝向荣光是他，恩威施压的鞭策中心是他……啧，想想就头疼。】
【——但我对长兄敬意颇足，毕竟事归事，人归人，荣耀嘛，自归荣耀】
【家中有门道在外做些小生意，银钱足够安逸，我便不愿累死累活挣功名，书也是读读放放。父亲自然嫌我不争气，母亲倒是想得开，言明我在外不惹事、不堕销金窟，功名不想要也就罢了，官场那些浮浮沉沉的，说来倒去不还是一个“利”字？“利”的身后呢，不是财就是权，而财总是比权紧要，如此，钱够……】
“钱够？你哪只眼睛瞅见有钱啊？”
【一声厉喝将我从杂念中带出，抬目朝事出处一望，思忖片刻，踱步过去作了个揖，立直后一扬眉】街市喧哗本就不妥，敢问是何事，说出来听一听，看是否值得这般教人惊异？

从前只在宫里头听说过的四九城大街，今日总算是让我亲眼瞧见了，这熙熙攘攘的繁华，我当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自然是什么都好奇得很。
昨儿个夜里，我和衔珠闲聊时曾提到过的四九城必买货品，此时正乖巧地躺在我的衣袖里，自以为能出宫了就是一个成熟了的小帝姬谢绝了旁人的陪同，拍着没几两肉的胸脯保证能将那些小玩意儿给带回来，颇有一副当年我两手插兜，不知什么是对手的模样，纯善的眸子里闪动着清澈的愚蠢。
“这块玉牌是我父…”皇字还没吐出，便硬生生地转了个弯，清了清嗓音，小小的人儿站在围了一圈的正中央，糯糯地说道
“这块玉牌是我爹爹差人用最好的汉白玉雕的，怎么就不算钱了？”
许是瞧我年纪轻，当我脱口而出汉白玉三个字时，四周围的人脸上明显是一副鄙夷与看笑话的模样，其中为首的货铺老板首当其冲，先是哈哈哈地大笑了三声，再将视线将我从头看到了尾，脸上明显挂着丝毫不相信，我一个小女娃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首饰的模样。
“你可别骗俺，俺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俺隔壁村翠花的婶婶的二表姑的三姥姥可是在里头当过差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小奶娃手里，你说，你是不是…”
老板狐疑的眼神又深了几许，就在我顶不住压力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只见他一拍大腿，大喊一声。
“亲娘嘞，这小女娃怕不是个扒手，瞧她一副普普通通的模样，指不定就是从哪个达官贵人身上扒下来的，快快快，快去通知官府，听新上任的知县说，举报成功还有三两银子哩。”
“普普通通”的桑桑低头望了一眼今日出宫前为了入街随俗而特地翻了王小明衣柜掏出的衣裳，眼神微亮，似是抓住了什么，咧嘴一笑。
举报有奖啊…

【虽是我挑了头，可眼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眼热闹哄哄，这便令我不由闭了闭眼，又伸出小指挠挠耳朵，甚至索性往侧旁跨了一大步，总之，哪儿人少就奔哪儿去】
【不过这半晌我也听明白了，也不知哪来的女娃娃——想到这里，特地将那道娇小的人影往视线里拨了拨——没有银钱，只拿个汉白玉的雕刻成品在这里吆喝，也不知是不是炫耀；老板的意思也很显然，不信这等娃娃有得了汉白玉的本事，非得见着钱，那不僵着才怪】
【趁人们陷入喁喁耳语之际，仔细打量那女娃一番，但见她穿得好模样好，的确像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只是不论如何，今日既遇上了，难免帮衬一把】
一个孩子，也有过不去的必要？得了弟兄，该多钱，我替她付了成不？
【那摊子上摆的本就不是啥值钱物件儿，老板无非也就是讨个卖品的价儿，听我如此说，霎时熄火堆笑；我也朝他皮笑肉不笑地抖抖嘴角，摸出几个铜板往他捧出的掌心一丢，再没看旁人一眼，提步就走】

我瞧着那摊上的东西倒也不值钱，我本想着先将这块玉牌当作抵押，等我有银子了再赎回来，但看样子这群愚昧的村民不仅不信，怕是日后会不会赖账都得两说，于是小脸儿一凛，将玉佩收了回去。可还未等我有所动作，身侧原本站着看热闹的人群里传来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说的全是替我解围的话，一时间人群哗然一片，连着老板脸上也是讪讪地笑。
“是是是，小公子说的对，俺就是个普通人，既然如此，这包东西小丫头就拿走吧。”
说着，老板攥紧了掌心的那枚铜板，点头哈腰的模样与方才全然判若两人。我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人群中那穿着富贵的公子转身便走，便也顾不得其他，挤出人群，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母妃说，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他替我解了围，那自然要好好报答他的。
“哥哥，你慢点走，我跟不上。”

【身后动静追风而至，步下足履一停，侧身看那个几乎是奔跑而来的人，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你是？
【此问非彼问，要的是个身份。我认得出来她的模样，就是方才被老板拦下为难的小姑娘，可我二人萍水相逢，帮她也不过举手之劳，此番若由得她追着跑，且不提我必然失了一定自由，就说这么个小孩，我上哪儿说清去？】
【但见她圆眼圆脸圆下巴，整张脸活似个包子，斟酌片刻，对这只“包子”又道】我不认得你，莫要跟着我。街上乱，你快些回家去罢。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先前打发了去买糕点的小凤此时还未归来，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此刻宛如一个掉进了鱼龙混杂之中的金珠，沿途不知有多少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其中有不少好奇与惊艳，更有个别不怀好意的混之其中，先前丝毫不在意，可面对眼前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时，那圆圆的小脸瞬间挂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和家人走散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去哪儿寻他们，不如我请哥哥吃饭，就当方才哥哥出手相救的谢礼，好不好？”
甜糯的嗓音响起，许是怕他不会信，一个方才连几个铜板也付不起的小人儿，现在是如何大言不惭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沉吟片刻，一双小胖手在贴身的兜里淘来淘去，随后拿出了一锭金子来。
“这是母…额娘给我的，我存了好久了，本想拿来给姐姐买好玩的，既然现在遇到哥哥了，我觉得这锭金子它花得不亏！”

【她请我？哑然失笑】不必。我的意思是，吃饭不必。
……？
【然话音未落，却陡然见她手中出现一锭金子，饶是方才再心无波澜，此刻也不由有些错愕——连几个铜板都拿不出来的小孩儿，又何来如此大的财富？更何况】你收起来
【余光一瞥四周，带着几许不耐，本想催促，只是话一出口，声低得像是呵斥】快些！
【街市上虽不至于摩肩接踵，但也少不得人声鼎沸，眼前不知是哪家纯如璞玉的贵女，竟被教得如此一尘不染、世故不通，若此刻仅她一人，那她与她那金灿灿的钱财，过了今日会在哪儿……怕还未可知！】
【得，头更疼了】
【不禁仰面探天，伸手一捏鼻梁，长吁出一口浊气。纵是心里再三劝慰自己“这只是个孩子，稚气未脱，不能计较”，可当重新看向她时，还是忍不住要紧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
这里不是你家，富不露财这个道理，有人教过你吗？没有的话，今日，我教你——你有钱，就藏好，别拿出来，否则下回换了别人
【眸色一深】谁都说不好会怎么样。
——行了，别跟着我，【眉头骤然松开，再度旋身欲离，行前伸出手指向她，道】你我无恩无惠、无仇无怨，我不想陪你逛街，也不想带你去玩，我这就要回家，你，
【可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上下的孩子，又如此天真，到底让人的心肠无法冷硬。又是一叹，只道】你若亦归，我便先送你回去。

他低声呵斥我快些将那晃眼的金条收好，模样像是背后有什么人在催促他一般，向来被人毕恭毕敬伺候着的小帝姬不免心下一惊，也不知为何，就当真听了他的话，将那扎眼的东西重新放回了随身的荷包里。
在此之前从未出过宫的自己自然不会知道人心险恶这四个字的含义，只听他在我动作的时候还稍稍靠近我了一些，好似是在帮我遮挡视线，好不叫旁人发现。
一时间鼻翼嗅得一丝干净好闻的气息，小小的人儿仰头听着他对我的说教，当真是说不好是享受还是虚心受教，下意识地只想让他多说一点，再与他待得再久一点。
“不会哒，窝知道哥哥是个好人，所以才露给哥哥看的，桑桑喜欢哥哥鸭。”
小孩儿朝眼前的这个陌生男子表露出最真诚和最大的善意的笑，也不在乎对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烦躁，胖胖的小手攥紧了他的衣角，亦步亦趋地，生怕他将自己丢下。
“没有没有，桑桑不想回去，也不想逛街出去玩，那…那哥哥可以带桑桑去找府里的人吗？她就在…嗯…那儿。”
另一只小胖手虚虚地指了指小凤所在的反方向的一个不知名的地儿，因为心虚，圆溜溜的乌珠时不时地望着脚尖，就是不敢看他。

行。
【她说哪便是哪，说罢率先举步行去，可才走出一步就想起，留后面这个小孩儿自己不妥，只得认命喟叹，折回去将袖子递给她】
抓好。
【顾忌她人小脚程慢，我每走一步的间距都要一缩再缩，缩到最后，不过由街角一处到另一处短短路程，我们愣是走了一盏茶的时辰有余。而我犹如同谁较劲般憋着口气，总算到了地方才肯将这口气“放”出来】
这儿是吧？那你且候着你要等的人，我就先走了。
……可以松手，不用再抓着我了。
【无奈地甩甩袖子示意道】

蹩脚的谎话总是很快就被拆穿，我低头的模样落入他的眼，不知他是否能察觉到那一丝丝隐藏在眼里的情绪。
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当我要迈着小短腿继续跟在他身后时，只见原本走远了的他又再次折返，这一次，将衣袖的一角递给了我，虽然依旧是那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可在我看来，那可是顶好顶好的待遇嘞。
小人儿抬头时眼底的光亮望进他那一双波澜不惊的墨瞳里，重重地嗯了一声，沿途甩着他的衣袖边走边说道
“哥哥，你府邸在哪呀？等桑桑有空了就去寻你好不好？”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桑桑，桑树的桑。”
……
小姑娘许是怕气氛太尴尬，总是变着花样想与他对上话，可即便是再远的路也有尽头，终于，二人站在了自己方才随便指的那条街上，可是此处并没有小凤，但也知晓再也不能找借口缠着他了，只好略带可惜的口吻依依不舍地松开拉着的衣袖。
“噢，好吧，哥哥你不能忘了我喔，我们还会再见哒，我叫桑桑，桑树的桑，哥哥再见。”
我站在原地朝他挥了挥手，见他走远了，这才转身朝来时的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