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青山，竹林风亭，五弦共诗酒，潜心游太玄。我提笔勾勒此间逍遥，一时神回魏晋，心同名士，泼墨间五副山水草木已成，独缺人物。我数次提笔复搁笔，搁笔又意起，终归踌躇难决。我本就善作山水，不善人物，以前勉强作画，其人眉目也总缺三分颜色，失却灵活，更何况古今头等风流，形态岂是小子可知？索性停笔，一侧头，哈若娜适时用湿帕子帮我擦了额上的汗，我又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道】
等天黑，先张起二三副，让人试试烛光远近，映在薄纱上可灵动。
【甫入夜，奴才们将画依次张在楠木架上，又在画前放上一屏薄纱，借着数烛灯火，只见薄纱上映着朦胧山水，正如飘渺仙境，本已大成，我为保观赏最佳，又令奴才一试再试，以至于偶有不慎，将我的山水仙境烧了两幅。哈若娜怕我生气，又担忧在这等日子里见血不吉，所以，有些越矩地自作主张让人退了下去，扭头却见我一反常态——我怔怔地看着烛火，喃喃道】
若是嵇中散会如何？
【还有不到十日，便是圣寿，若论弓马，我自认不输与人，但世事就怪在这儿，同样是弦，我这双能拉弓弦的手却摆弄不了琴弦，只能搜肠刮肚另寻他策。数日间，我是把诗书看了，雕栏拍遍，乃成此时。如今万事俱备，惟欠东风。我突然急急抓住哈若娜的肩膀，声音骤然变大。】
你说，若是嵇中散会如何？
【她吃痛却不敢挣扎，只能强忍回道不知。我知无果，不再为难她。次日补了被烧毁的两幅画，又每日抚上两个时辰的琴弦，不管宫商角徵羽，一味儿随性胡乱拨弄，非是醉心风雅，也不屑旬日速成小儿琴技，只是欲越过千载，将举世无双的风流窥探一二。我如此日思夜想，嵇中散终在第四日午睡时入梦来。】
【我飘然乎神游曹魏，既见嵇中散超脱俗世，天地逍遥，他坐于竹下操琴，信手几拨，俱是雅音。我不通音律，却也能识曲中意。那是傲然时人清议，无畏臧否，潜心说玄的人仙姿态；又见嵇中散壮志难纾，难逃天弢，他临刑前一曲《广陵散》，那是风流骨上忠贞心，小事不拘，大节无亏的名士风骨。一曲奏毕，我梦方醒。抓住梦中真意，忙道】
找燮之来！
【等他来时，五副只欠人物的画已经依次摆好，这是我编造的嵇中散在茂林中偶遇神仙，得长生石髓的故事。而我也盘上了辫子，罩上一青色葛巾，身穿魏晋衣裳，坐于琴前，看着来人，摆出一副名士风度，入戏颇深，道】
燮之，请以我模样入画。

（咸亨二年六月。 已届春残。我行走大内，新衣正裁过几回，帝御四所考校，却留彩衣娱亲一题，五阿哥在房里闷了有些日子。我乐得自在，并不曾前去关怀，每日上书房听师父受益颇多，比之宫外的师父，自然更甚。）
（昔日王府先生，自也不差，可比之皇城，一时竟然叫我分不出高下。可惜裕智二府，鲜有人好学，耽搁了去。我居偏阁偶尔弹琴作画，逍遥自在，没了双重课业缠身，那画便多了起来。直到五阿哥的侍女哈若娜来请。）
（彼时风熏日朗，从我桌前能窥见紫禁碧瓦，漏下的浮光碎金，映着浮翠流丹。我醉心描金菩萨，那南海观音高坐莲台，确是个无脸相。那小侍女一唤，菩萨的衣袂走了样，锋利如刀。手浮悬，气也闷，只是不好发作，再抬起头来，任就是温和的一张脸。）
五阿哥有急事？
（推脱不得。我讪讪放笔，她急着要我跟她同去，连那张观音相，我没来及手，不过跨过门槛时，又回望了一眼。大抵是好日子到了头，连我行礼，五阿哥也顾不得，他一口一个燮之，叫得亲热。不动声色拂开衣摆，再听他请求，了却几分，却不问由来。铺好高丽纸，竟得了有侍女红袖添香。）
（阿哥好奢，笔墨自然比我等更好，如此下笔更有神助，满心满意画了嵇康，照他端坐，添了口鼻眼耳，并不像。嵇康洒脱不羁，他偏贵重得意，怎么也压不住那眼角眉梢的骄矜。一入薄夏，袍角随风而起，此非一日之功。）
五阿哥不若七日后来取。
（他的模样我看过，自然难忘。只是不大满意自己画作，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没沾半分，再得他允，这下关在偏阁里的，是我。染、罩、叠、填，笔下嵇康早已失了样，只余他三分相貌，七分全是落拓风流。暗合他笔下山水，自有一派闲逸。
（我却未得好吃好睡，面上多有疲态，开门那日，紫禁风雨凄苦，我亲手奉上画作，博山炉下沉烟袅，徐徐展开，悠悠荡荡，但见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真神仙也。）
五阿哥以为何？

【越五日，等来了五副形色俱全，低眸细看，只见山水伴清雅，草木生精神，嵇中散俨然入画，或行或停，或坐或卧，宽衣博带，粗服乱头，我让人一一展于书案，踱步依次看去，只见画中人登时鲜活起来，看他竹下寄意琴酒，看他踏歌纵情山林，看他云间翩然遇仙，看他偶得石髓造化，最后捧着石髓欲出。】
【这五副画真是万般皆好，我又特意凑了五福谐音的吉利。可惜，唯有一憾令我颇为不快，我左右端详画中人样貌，又偷偷照了铜镜，末了摸了摸自己光亮的前额，暗暗想道——嵇中散风流自是无敌天下，可样貌实在不如我英武。吩咐奴才仔细收了画，谈笑间已隐去不快，回首轻拍他肩，赞许道】
颇得个中真味。不日便是圣寿节，琴更要日夜勤练，此乃大事，勿忘！
【白驹过隙，转眼已至圣寿节夜，皇家极重体统，献艺亦必依齿序，至我时，正是第十一。台上摆上薄纱屏风，五副画依次摆在薄纱后的楠木架上，后有数烛灯火，将画透着光投在薄纱上，朦胧中更显韵味，烛光下平添仙气。台下燮之操琴，在雅音中，我将嵇中散林中遇仙，偶得延寿石髓的故事，伴着五副画的更替，抑扬顿挫地讲述，等到一曲终了，画尽，故事亦尽。】
【早有奴才伺时躬身上台，熟练地吹灭烛火，撤下画架，台上顿时一片黑暗，我悄悄行至薄纱后，掏出早就藏在袖中的锦盒，循着边角锐利处划开薄纱，我于纱后头戴葛巾踏纱而出，与画中嵇中散一般装扮，长相更有三分相似，手中捧着锦盒彷佛正是自画里来，上前用曹魏旧礼献出用白饴做的石髓，朗声恭祝道】
谯郡嵇康自五副来，献延寿石髓，贺太后圣寿，伏愿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