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又被“遗落”在这里。衔无公主同其他几位姐妹去得别处，女官们自有旁的事由，向来不会和伴读玩闹一处，至于其他伴读，泰半是别家姓氏的贵女，她们有自己的圈子，而自己虽然也是爱新觉罗，但又是和这宫殿里出生的爱新觉罗不同的。但这小半月来已然习惯如此，只是提着一盏宫灯，孤单单又慢悠悠沿着游廊行着，直到撞见廊尾立着的永和宫宣嫔）
天色将晚，您是要回家吗？
（东西十二宫住着数十位嫔御，她们被罗列排置停当，白日里飞出去，晚上便自己回来，而这里对她们来说，连栖息停脚的地儿都不算是，那琉璃瓦上偶尔停着的鸽群还能扑扇着翅飞走呢，这么算，确凿像是她们第二个家；但这座偌大的紫禁城是只对于爱新觉罗的嫡脉，才能称之为家的存在。在这贸贸然的对话里，又犯下一桩僭越的罪）
（可还是体贴地选择了这枚字眼）
我也要回去，
（眼下天边只是挂着一纱暮色，掌心里提溜着的那枚宫灯实在不算亮，扬起眼，将宫灯往她那处探了探，不似为她照亮前路，却更像是向她递出去的邀笺）
可以一起吗？

【实则除却永寿宫，启祥是离养心殿最近的一座囚笼了——我尚未入宫的时候，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将自个的院落称之为囚笼，我曾奢想过太多，如今看来可笑也可悲，但求仁也得仁，我既自个求来的为君妾、侍君侧，又如何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去抱怨如今的处境呢】
【只是我委实不愿回到那处孤冷的地界，如今已不似寒腊那般冷，便用愈发多的时间待在外头，或去御花园赏满园芳华，或去如意馆仿精妙墨宝，或去古董房寻历朝珍奇，又或只是在无人处望着舒卷的云发呆】
【今儿神思游离得久了，未留意天色明暗，待回过神，已是将将要落锁的时辰，出门是午后，因而此番并未掌灯，借着稀薄而鲜洁的月光摸索回宫，直至半路被递到眼皮下拦住，轻声地、怕惊了入夜前停在两壁红墙顶上歇脚的神鸦】
你是——【微灯映照她的脸颊，我并未认出，流萤也不曾搭话，定非六宫中人，怎孤零零一人在走夜路，不及深究，便被一个突兀而荒唐的家字打断】我是回宫，【刻意咬得重些，似在纠正她、又似在同自个较劲】你呢，要回哪去？

臣女是衔无身边的伴读，子梧。
（在此时此刻对着此人，身为乡君的自己本不必向一位嫔自称“臣女”，但仍是心甘情愿；又隐去姓氏，这更是不想让她在仰仗皇威的爱新觉罗氏旁支面前拘谨。只是额娘是汉女出身，自己生得便不似正统满家格格那般眉岫目澜，像是一只开在粗壮树梢上的细龙船花，而分明可以随意抓出个赵钱孙李这种汉姓，却又不欲诓骗她）
.......
（继而沉默片刻，才在这廊下夜风里送出一句）
您既说是回宫，那便是回宫。
但人总是要回家的。我想，只要会远飞，心中便总要有一点寄托，好牵住自己，哪怕是骗自己的念想；只有养在金笼子里的翠鸟，腿上被链子锁着，那才不必有所思。
（额娘是汉女，面前人也是汉女，嫁的都是爱新觉罗氏，只是却当真是两番情貌。心里头这般想，对这位头次见面的嫔御娘娘便多了些亲近）能坐下来说话同您说话吗，（圆月高悬着，照不进此刻廊尾，襄王府邸养出的端庄贤淑也随着影子，偷偷藏了起来，露出的是这个年纪女孩家的腼腆）
刚才站得久，有些累。

【难怪不曾见过她，原是这禁苑的过路人，看上去倒同我一般的年岁，胜在尚为自由身，好比她口中能远飞的旅雁或鹰隼，待踏出宫门，往后的路向西或向东仍未可知，而我却正是那笼中雀】
槛花笼鹤，才最该揣着念想，在旁处寻些“寄托”，否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余生，要靠什么来支撑自个？
【我想起离泼天富贵不过咫尺之遥却不幸香消玉殒的蔓姐，她纵有子嗣存于世间，却又有几人还记着她呢？哪怕是我，都几乎从未在旁人跟前提起过——她入侍王府数年，如今仅在宗牒上留下贵人陆氏这短短四字，是帝王薄情吗？还是王室自古以来视人犹芥的倨傲？】
【她不过是万千笼中雀里的一只，而我更没什么特别，不论在世人眼里，还是他眼里，若能轻易想通，往后的日子便会过得格外轻松也随心些，可惜未经点化的浊骨凡胎，个个都是听再多道理也过不好自己一生的庸才】
【皎皎玉团不知何时已从树杪越过，爬上玉宇正中，也不知那蟾宫里头窃药的羿妃，如今是悔闷欲死还是逍遥自在，独行其道带来的永失所爱，到底值不值得，寥寥几颗簇拥在周围的星子并不能作答】
【见她施施然落座，本有些焦灼的心也莫名地舒松开来】你倒胆大，这个时辰了还敢在外头逗留，近来宫里不太平，没听说吗？

（未见她落座，这无声的举动便像是在谴责自己在这宫城内的越矩，也因此，泄气似地垂下两扇睫，直过得小片刻，才将那盏宫灯摆在身侧，只有一截仍被握在掌心里的灯杆子横拦在身前。本以为这番春夜谈，便要伴着身侧灯烛无息尽了，但不意获得她一句关切般的询，只是此刻人立我坐，不免要扬起下颌瞧她，端正的一双眼清清亮亮的，没有写满或好奇或惊惧的情绪，而冒出得太过坦然的一重问，却是话里藏着话）
是有“鬼”吗？
（是“有鬼”吗？）
（游廊外垂着的藤蔓白日里新鲜弄色，在此月夜里，被风吹拂出鬼魅般的触影，发出细细索索的声响，但除却这影这响，总归在我所在的维度里，是再也瞧不见也听不见别的了，自然满怀着赤子心，也不愿非要揣度。是以眼光坦坦荡荡扫过眼前人干干净净的一张面）
我猜，您可能也不大信。您看起来，
（但往下既不讲活着的人，也不讲死掉的鬼，却是，）
像是一位连规矩都不怕的。

【从来无惧谈论神佛与生死，犹如初生的牛犊，无知则无畏，无畏中又透着天真与莽撞】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哪怕当真有鬼，也找不上我，冤有头债有主，自去找它生前恨的、怨的那人去
【她坐在廊下又时而低着头，月光只能稍稍照亮她的鼻尖，若不是这一身月白的褂子，她几乎要完全隐没在夜色里，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宅邸会养出这样的姑娘】
虽然不怕，却也不知道为甚么就一直那样守着，奇怪得很

（不知是哪间廊庑内，响起自鸣钟的响声。也因着此，叫我想出下面这个说法）
如果西洋座钟有思想，它们可能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每一刻都在不停地走动吧。
（终究是站起身，手里擎着的那盏宫灯飘飘摇摇，微光照着皎皎玉团似的脸。情知自己虽是爱新觉罗氏，但只是这皇城里的过客，甚至不比眼前的陆氏，她将和那些梧桐树般，长久被栽植在这紫禁城里，而自己又随衔无公主居永寿，她身在启祥，想来只有在上位者养鱼人开心时，才能当真“萍水”间碰碰面，便索性只是讲，）
下次要是能再遇见您，还能同您聊聊天吗？
（眉眼间铺陈开诚挚的笑意）
也希望，下次再遇到您的时候，您在这皇城里已经有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