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已然悄声而去，盛大而热烈的夏日正已雷霆之势迅速笼罩着京都各处，慈幼院的孩子多数病弱，细细小小的胳膊似乎微用力就能折断，平素欢喜着的在院子里捉迷藏、找蛐蛐儿，如今却也成了极奢侈的活动，更多的时间，是躲在檐下，避免烈日灼伤——我曾以为，我是那华盖，能为她们遮挡一二。而今，我看着那一张稚嫩却早慧的脸，却好似有了些对自我浅薄的认知。】
【目光飘忽落在竹叶纹的绸衫下摆处，并未抬受，确知是他与我同来了。沈诏疑与我多少是有些难得的，堪称为默契的情谊的】你来了。
【声响平静而和缓，好似眼前这一副景象在心中并未激起什么波澜，可我知、他知，我心中有悔、有恨，悔自己的不谨慎，恨世道的不公正。忽而仰起头，凝在廊下那出奇安静的燕子窝。面容较之月前愈见沉稳，黑眸深潭一般不辨喜怒】元泽，十天前，哪里还有母燕子掉了虫飞回来养育幼燕，五日前母燕子便不曾再回来了。
【自顾自的与他讲述着这窝幼燕的遭遇】三日前，它们便没了力气鸣叫，昨日，我吩咐人将幼燕的尸体收了去。

【平素游逛城中各处，皆衣锦佩玉，只是不曾与竞奢之人交游，少将金玉希奇示在人前。今日所着的衫罗轻薄，正为抵御这时节的暑热，而轻罗中的银色细光恰如山林湖泽之间可入眼的真景，流水暗纹都是鲜活的、汨流向东的。我本遣人定织了几十匹锦缎，以此为贺仪送往京中贵邸，眼下却拢了袖，甚至又背过手去，我要仰观此处的檐瓦，并不以高门贵户的眼】
【乌靴所踏的旧石板，似乎也道尽此间所历的风雨，可风雨未必是天地所施恩泽，另有一些足以酿成祸患】
瞧什么呢？【他眸间似蕴藏失意，未待我细辨，顷刻又散向风中，他所望的燕巢独辟安谧，却并未攘除灾祸，我尝得一副玉雕，便是燕雀子母相哺，喣喣而乐】
这叫做燕雀处堂，不知祸之将及。但你有仁念，想救它们。
【或许与他相比，我是携了冷面和冷语而来，拍过他的肩头，也感喟称】可我也想。蜀中沈氏名下亦有商铺良田，即便是真金白银的送过来，我也怕这财帛成了恶行之源，反而滋长了他人私心。

【高扬的额首逐渐收拢缓缓将一双眼挪至他的身上，沈氏的富贵无虞，也滋养了如他这般通透灵性，只是他未道出的那句灶突炎上，栋宇将焚，是对我留有片刻的仁慈。叶何应篪那不可一世的气焰似乎在仲夏的溽热之中逐渐被消磨，这世间并非只有公道二字，是这一场奇案给予我唯一的赠礼。】
【好似这一夜之间我们都有了或多或少的感悟，只是代价过于沉痛。翻腕叩在他的掌上，将其自肩上挪了下来】这世间的权柄与银钱，当真是叫人最欢喜的东西。
【别过头去，苦笑连连】只是不知为何，我如今却有些怕了。怕权柄滔天却一叶障目，怕慈心善举却反做弄巧成拙。【不由想到了那众人心中交口称赞的善人梅氏，至今，仍旧留下隐患深埋在此处。廊下躲着灼人金乌的小女孩儿们，相互依偎在一处，如何看不是那一窝等待母燕哺育的幼鸟？】
【她们又会如何？】元泽，我该怎么办？

【诸君判经讲古时，皆敢论是非，而言及己身，那些英豪气概多是要减去几成，毕竟要审时度势，再斟酌损益一番。这其中唯有叶何应篪决断如流，若非我亲耳所闻那句“我该怎么办”，再亲眼所见他的沉吟，我定不会信这是他会道出的话】
【仰见天色澄净，唯几丝白云流过天际，可人间世情却纷乱】凡事总会有例外，他人或为前途所谋，再落入权欲的陷阱，你却歇在这里，与我论檐上云巢。那我更闲了，就立在这里，听你絮絮说着这些。
【功者难成而易败，如今日揭下了伪善面孔的梅氏，我无远筹，似乎更能辨眼下】即便有十个梅氏，却还是会有像你一样的人，世间多疾苦，是需要仁心善念的，可它们往往与盛名相关——大善人得一域至高名望，这便容易作伪，当大家皆承认他善的面孔，他的私心可以被更好的掩藏。
【绕过他所道的难题，又观他一眼】这是连绵的群山，横亘百里，你却加诸在自己身上。我想世族之中有卓识者不在少数，即便没有太多，我父兄一向宠溺我，若散些家资与贫羸，他们不会说什么。

【八岁开蒙，伏膺儒术，自幼年起始，我们这样的读书人，是志在为匡扶社稷、力济天下而生的。而如今，我坠入那无端黑暗之中，摊开五指不现光明，而我仍旧去奋力追寻，去寻求我心中所谓的，却可能似乎并不真实存在的，唤做公平正义，唤做法治公允。】
【可这世界，生来不平等啊。如那丧命早夭的幼燕，如这悲怜凄苦的稚童。是，如他所说，我们尚且有良知健存，闲话檐上云巢，可也却好像仅此而已。】
【自诩断案无数，辨识人心鬼蜮如我，却忘却了那险恶的人心并无可惧，伪为善者的人间恶魔亦有伏诛的一日，可天下悠悠众口，可穿梭在街巷之中随风竞走的流言，却是法礼、银钱所不能及的。他们并未做错，只是人言可畏，那也是杀人的快刀。】
【沈诏疑仁善、厚道，我撇过头去，难得的笑了】若是叫你家中父兄知道，你如此散财，怕是再宠溺也会落下埋怨的。【拢了拢箭袖，正色道】蜀中沈氏，产业商行遍布各地，我想，你们那绸缎庄、皮货行，总归是需要人手的。
【黑眸眺向纤细单薄的身影】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

【我观他的背脊亦如山，只是悲疾苦的人太多，即便是手握权柄再大行有利于贫嬴的新制，这其中又掺杂无数权门、贵胄的暗谋，当真落在每一个贫寒者身上的，恐又是千钧重负】
【垂眼见他的影子，好似也想挣脱困局，去投向更为广阔、光明之境。可世间阴阳伴生，对错交纵，是是非非早就混杂在一起，我辨不清，也不去辨，多是在饮乐中恣意度日。他的悲悯却像日芒，迫使他人也仰观世间疮痍，而非沉溺与一隅安乐】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眼下只想消除他眼中的阴翳，再次见到叶何应篪满身的宽广气度】这是随你走了几趟，把族中铺面也投在了局中。我自小读书倦怠，从商亦没有布局头脑，好在铺子里的掌柜与我皆善，我说些什么他们还是愿意听的。
【回首又观庭中凋敝处，我亦心生不忍】这是那些铺面在闹市，不如青龙湖上的茶庐颐养，他日可在茶庐一侧的空地上再盖几间屋舍，让他们学习侍茶、侍草木。这不算善事，每月正经的发银子，也不必感念什么大善人，要是一定要谢，还是去谢你，这种场子我都不知要说些什么。

【丰亨豫大的盛世，锦绣阀门的富贵，如我，如他，这一生似乎都很难切身的感受到旁人的苦难。而刑部的人间炼狱，我见惯了欲望的化身，人性的丑陋，或为钱帛，或为私欲，或有苦衷，或有渊源。我曾想，或许见得多了便也就习惯，可却仍旧在得知了慈幼堂背后的全貌时后脊发凉。】
【并未再参与案件后续的审理，上达天听之后的天子之怒，已然不是那侄子的螳臂能与之抗衡斡旋。听闻那张曾留有青壮气息的脆弱的脸，在数日间便消失殆尽，只剩下等候死亡召唤风烛残年的苍老躯壳。】
【我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宽仁，只是在为自己的错漏做些力所能及的弥补，回过头去看他，眨了眨眼，半是顽笑的调侃】我知道的，不论我做了什么，你沈元泽都是能为我兜底的。
【他在自谦，却也是光而不耀静水流深。追随着他的目光停留在晦暗的屋庭中，依稀可见的破败的甚至于摇摇欲坠的木桌木椅之上，正不堪其重的勉力承载着几个稚童的年少时光。良久，方才回道】她们不必也实在不该谢任何人。
【本就是这世道对她们有愧才是】不过你说的有道理，这事，就劳烦你费心去操持了。

【这身官袍似乎成为了是与非的分水岭，言过其实赞誉也随之而来，但在我闲居老宅时而读书的岁月里，我仅是一位孝恭不足、勤勉也逊于兄长的小少爷，我不曾担下他人一份希冀，于是我也有我的豁然与通达】
【与寒门子弟常怀抱的热忱不同，我亦见过一枚印鉴能改易一个人的命途，也见过昔日高门寥落，从顶端跌倒无人问津的尘埃里。仰见天穹，我亦是从未担下过重任，也无人将重任安心的托付与我，面对他的恳切，只嗤笑称】有你这句话，我倒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是非善恶难论，而我们偏偏身在局中，或许如天地之广，我们大可只窥一株松柏，并待它经霜盛茂】其实我亦想过，古人多是求贤才能吏，又有更多人怀才不遇，小善或许也能成功业，就看吏者是否有这份心了。回头我挑几个心性好、踏实的人，“授人以渔”的大业，可能得靠无数人的赤诚之心才可以。
【这些皆不能一蹴而就，眼下谈“渔”，忽然就饿了】这院子里有野菜吗，能不能熬野菜粥？我找人从鲜鱼口再买些鱼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