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乡君当真更肖其母，满汉满汉，但血统这回事，在她身上却像是汉在满前”）
（早早便习惯这般置评，只是在这以骑射当先的万树园，这般言语便更鼎沸些，晓得自己短处，虽然不惧曝在人前，但却不想叫赛场上和自己一队的友朋尴尬，便索性牵了阿玛特意指给我的马，往僻静处偷闲躲懒。此刻坐在古树下，掰着一小张油酥饽饽，直至“哒哒”马蹄声渐近，起先瞧了瞧自己身侧的那匹白马，仍是闷头吃着草呢，这才抬起头，顺着马蹄声望去）
叩德女官。
（如今虽已身归王府，但在这紫禁城里借居的短短几个月，已叫自己对宫墙里的人物极为熟稔，纵然哪怕只是寥寥几面）
一会儿马术赛便要开始了，您不去吗？
（还不及待她答，眸光扫过她身侧马鞍上挂着的箭筒，却是稍稍抿出些笑意。虽讲满蒙格格泰半都精通骑射，但是到底男女有别，女儿家箭筒尺寸更为小巧些，还常挂着各个花色的络子，但她这个却是干干净净的一壶。分明已经猜到这是一桩桃花运，但纵然眼下唯我和她两个女儿家，仍是照顾着她的面子，只粗粗玩笑道）
运气真好。

【承德确凿不惭为趋避暑热的妙所，纵值时气蒸溽的八月间，在高悬晷影的普曜下，引缰漫驰过葱茏无垠的甸原，也鲜能觉察片分燥意。此番乘万乘恩纶，景从文娘娘至热河消夏，始才得以观睐宸都之外的物候风光。莽莽牧野，碧穹堪洗，遑论是畿辅间的任一马场，也难匹此中广袤丰溢。】
【满洲英媛自幼娴于骑驭射猎，叩德横波不才，骑射二字仅能占个前者，至于射鹄——勉能拉开弓线，但是否准中靶心，却从来要问天。因而此刻只落落拓拓于青原闲骋，直待与身着骑服的子梧格格近渐。】
乡君不也正在此躲闲？【觉罗氏的裔枝，前时选遴禁阍为天子女伴读案侧，在帝姬们的口中，她向是一位襟怀慧思的端正同砚。】我的马术实在不算拔尖，并无把握取胜，还是于此自娱罢。
【自鞍身翻下马背，握住革缰，犹带冁然地向她照面。】见过端乡君。
【畴昔常同她悬于形影的帝女未在，只身侧一匹青驹正垂下它颀长的颈骨，哪怕风将鬃鬣拂乱，也未忘品汲这片青嫩草色。正要矫首再道，她的“运气”之称蓦然泊入耳识，当下并未能解悟其意，是以一时不解。】什…什么运气？

（原不介意她这般不经意间居高临下，但还不及张口，便见她利落翻身下马，口称“见过”。虽然身为觉罗氏，原坦然受着便是，但因着王府家教，这厢将手中那才掰开的油酥饽饽随意放在身侧草甸上，自虬龙般盘踞的树根上站起身，温温吞吞开口，却非是空落落的客套话，而是真心诚意道）
多礼了。
（一身骑装轻便，踩着的鹿皮靴更是不曾发出花盆底那般脆响，因着她一句问，稍稍往她身前移了移，却是侧着身，而探出去轻拍箭筒的手也是从侧面过，这是不想惊着她牵着的那匹马）
（张鼓般的声响里，称赞道）
箭筒好看。
（只这触摸间便知，箭筒只是普通牛皮所制，不饰名贵玉佩，更不是那眼下初初流行的用青花瓷打磨出的花架子。只是如今身在热河行宫，虽然这箭筒不曾随着挂马刀，但对赠她“木瓜”的人全不做他想，而自己眼波是清清亮亮的，浑然没有同人比较下，自己失了“运气”的拈酸吃醋）
是哪个部落的蒙古贵族送的，还是爱新觉罗的子弟？

【既已置身旷原，那些差遣值卯的禁中琐屑早已一夕暂忘，尽管于遍目翠色中开广胸臆，乘近旁罕有驰骋途经的公宦之流，来“指责”刻下这段面面相觑的违逾礼数，便微微瞬目，同不期照眼的宗嗣遣闲漫谈。】
这棵老树枝叶如此繁密茂荣，看上去很宜避荫呢。【见此，难免感喟她选取休憩处的獧慧机辨，再抬目时，已悬起一笑，换作徵询试问般的语气。】我可以——也将马匹拴在此处吗？
【端乡君文履轻盈，三两步踱来近前，却在骊驹之侧立稳了脚步。原以为她意在褒延这匹乘骥的健姿劲态，不想遽时响起的竟是“箭筒”二字，目光遂也后撤，觑向悬于一侧，却未盛只箭的容具，思绪似也随着她的问诘一滞，先顿下，再往回倒溯——正是兰绫进宫前，项逐越托她转馈的那件。因忖度此番或有行猎之举，是而将之系于鞍侧。】
我哪有这样好的运道，能得诸位贵胄的青眼……【不由藉自哂片晌暗自琢磨起来，应怎样言摹他的身份干系呢？】
不过是自幼寄居府上的一位旁裔雁序所赠，我素来不喜繁缛，便将它悬在马上，原也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倘若乡君钟意，将此赠与您也无不可。

（不意收获一位同路者，自然也不会悭吝地将这片小天地归为己有。虽然不善赛场竞速的骑术，但是到底还是满族格格，此刻在那马匹身上一拍，它已乖乖往稍远处寻另一位伴儿。而对着眼前人）这里草生得格外丰美，又没有别人来抢食，哪怕不将马儿拴住，它也会机灵地留在这里的，索性便让它也自由自在些吧。
（笑盈盈添道）一起偷懒。
（这厢且待她将那匹马放任自由，便折回身，同她一起在那苍树老根下落座。自己捧起那饽饽，正要同她分享，但侧过的眼里见得她身前空落落的，一双雪手里什么都没有，再看看那匹马仍背着那牛皮箭筒，再和着她“赠”的话语，心底已然了然，只是当先冒出干脆利落的一句）君子不夺人所爱。
箭筒常见，但却是咱们满蒙人家用来防身的，纵然不比那些金器玉屏翡翠珠子来得贵重，但是想来他一定很珍惜你。他知道热河行会有骑射比赛，此处入了夜野兽也会多得很，那在他的眼里，可能你是比金玉翡翠还要贵重的存在。
（随着掰开油酥饽饽的一声脆响，像是要解开非要说教的尴尬般，再道）
不过也不必因为我的话而格外介意。
（背景只有两匹马驹嚼草声，饶是近处，古树是无风而静的，此处留白倒像是等着她主动讲起两人故事）

【聆及她的“自由”倡言，确有不曾掩瞒的诧异神色盈斥睑帘。原来生于高垣碧甍下的宗姬，竟也会为一匹骊骢的自由与否而分神羁怀？同样，也因自己的“狭隘”惯性而几觉自惭。毕竟这副拴在马颈上的御辔，同约缚女流们的苛刻矩法又有什么两样可论？】
您说的是，况且还有良伴置身于侧，料应不会令我徒步返回驻跸处罢。【一壁同她笑，时也展指抚了抚摩它的领鬃，任此前尚疾驰的马匹也闲下四蹄，步履悠游地向不远处正仰颈俟候的朋伴迈近。如此，便许它恣暇片晌无妨。】
【共端乡君二人于老树盘根处而坐，背倚浓荫，目眺旷野，别有一番清惬况味。只却在她的置评声中陷入深思。叩德女官夙来悭吝将一个爱字馈施与谁人，更不曾期冀在任一须眉处引悟它的谛意，甚至是为此捐弃衡断是非的理性。人心嬗变，一如晴翳莫定的天时气候般，岂有久长之时？只有牢牢握持于掌彀的事物才堪为所用，这当然不包括他百无一用的倾慕与珍摄。】
【——我从来这样想。但刻下闻子梧格格的毫分缕析，却仍忍不住驰思向远，揣度起这个实在不善摛词的人，当真也有过这样多入微入细的如晦心迹？】
乡君这样讲，倒叫我有些无地自容……【依是一副折颈位卑的姿态，却与往时不同。既混杂着被她不期言中的愧赧，又有待这句剖微揣度的由衷钦服。因而在与她“解谜”之前，先是略带犹疑地开口咨诹。】
若我不曾同样以金玉之心待之，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公？

（小叩德是一位端正清冷的女官，这是眼下对她的印象，她像是一颗生得端正的嫩树，不会因为情分而轻易摆动。但稍稍侧过颊，见得树荫下她垂低着的玉颈，好像因着自己前言，无端背负上这份突兀而至的情感的重壳。心底更生出些愧疚）如果是别人来回答，那肯定要说一声，确实不公。
（话一折）
但是我想，人的情感生下来便那么多，分过来给过去，剩下的便不多了，若要事事有回应，情情都有回响，那活着也未免太累，到最后反而可能也落不到好。就像我现在，（因着同她讲起话时，自己慢慢掰嚼着那饽饽，话讲到这里，此刻手里正巧只剩下小小一块边角，一边赧然一笑，一边将自己的领悟揉到这点心里）
手里好像已经没有能分给你的饽饽了。
（虽然不好追问二人细节处，但和自己同龄的玩伴皆未指婚，而自己从不会越矩得，去追问阿玛娘亲之间多年前这般年纪的情感事，不免心生好奇。只是此刻自己心里分明想着潭柘寺那人，问的却是）不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还不曾得小叩德的答，这厢想起他所赠她的那防身用的箭筒，只笼统率先道）应该是一位好人吧。
（不是闺阁里女儿家间玩笑打趣时，常说的“侧帽少年郎”，或是“相配合宜的有缘人”）
（只是一位好人）

【她的言径与词色似有洞摄神绪，摇撼胸壑的力量，令这颗坚如磐石般愚顽难移，渐渐灰败的心，也在推忖中倏然摆荡。叩德女官幼随族贤熏习无漏，却因不幸身处宦阀，镇日泡在膏粱堆与诸法色相中，如沛礴雨般的菩提规戒并未能使她尽数涤除贪嗔祟念，又遑论是分出一瓣心窍，去理悟这堪如风阵，来去匆遽的情之为物？但却在端乡君不无道理的阐析中，置喙起本就为世所匮乏的公允二字。】
【更是难得地，在识鉴中勾浮起他的音容状貌。尽管对情思寡澹的自己而言，这本已是分外矛盾。】
果然…【自相嘲哂的一言答覆犹不曾吐露完罢，却逢她的转折之处——纵然这句拟喻听起来极富偕趣不假。】乡君之言，确令我受益良多。原以为您合该批判我的愚氓与妄执，可正如您所言，有时心存更为憧憬的志望，肖此般珍蓄之情…便显得再不是那样紧要了。
【在旷朗的游原之上，所遇如此洞鉴犀照，且深谙己思的觉罗氏，实在令人始料未及。眸波似不经意地瞥向前处正俯颈嚼青的马匹，扫过箭筒悬系之处，在她问字告讫时不吝相答。】
是，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这样的描摹，实则中肯无虞。】坦直、诚挚，面对我无理的驱使与差遣，从不曾衔恨或抱怨。而且……很好骗。但我并非有意为之，因多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借时间来逃避。不过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兴许待我返家时，他早已寻得了新的向往，毋庸再执着于此也未可知。
【说到此处，目睛陡然一转，凝向她正垂视掌彀的侧靥。】您不会笑我罢？

（“好人；很好的人.......”）
（当这个简单的词语搁在物件身上，诸如好玉器、好书，虽然没有被赋予珠玑般的生莲词藻，但也仍然是顶好的形容。可是这个形容一旦放在人身上，便好似只是随口敷衍的话语，或是在回答的那一刻，被冠以这个形容的人只是一枚单单薄薄的模糊身影，透过雾气，什么都抓不住，只能随手安置上这个“好”字）
（这厢在她于未来追想的话音落尾时，两人皆没有再说什么，自己正手托着桃腮，远远望着那一双嚼着青嫩鲜草的马，却又被她迫来一声追问，眸光和她的汇在一处，确然不解地问她，而不是只是假意的寒暄安慰）
为什么要笑话你？
（正过脸，两排细密眼睫低垂着）
说不定只是我还没遇到呢。

【风声割裂了沉阒与缄默，也将她的反诘与答言循循传来，个中蕴淆着易于察知的置喙不解。叩德女官低下螓额，将素素潔潔的掌腕拢在膝畔，乘与端乡君的相视瞬息一笑，将自己的陋见作为对此的批释与注解。】
世上的爱憎嗔恚，皆由为首一字起源。有时不曾遇到……反而是一桩幸事。【不必体悟劳燕分飞之厄，益毋需为此而踌躇自苦，哀恻怨悒。摩诃萨埵定下的缘法从来系于冥冥，谁又能擂着胸脯，言辞肯凿地打包票，宣称这并非是一味善果？】
不过，乡君也毋要因我的陋见而对此心生畏怯。毕竟只有真确体悟，才能知悉其间况味。
【纷杂乱绪在与她的谈晤中渐渐厘清，让一贯只知盲目搓磨的光阴也具备了新的意义。此刻不远处两匹乘骥已然抬动蹄铁行近，遂拍了拍裙袂起身，邀坐上的宗姬并驾同行，向更广袤、辽阔的甸原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