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女平阳昭公主耍花枪，但身为满家的怀令公主却只会耍花）
（这是从别人口中得来的对怀令公主的印象。紫禁城里虽讲究尊卑森严，但是并不妨那些小宫女们总爱置评上位者，在她们眼里，自己身为姓觉罗氏的外人，也从不会刻意在我行过时避谈这些，俨然有别嫔御皇嗣面前的噤若寒蝉）
（绣履才迈过古香斋门槛，扬起眼，便见那案前正有一人躬着腰，勉力要将那长过案的古琴抱起。自己虽然不曾见过怀令，那人又是背对而立，但适才在廊下候得片刻间，不经意瞥见“怀令公主”名牌已被悬在门前。何况，择琴筝音律的八旗格格实在有些少，只一手便能数的过来，许是因着对于府倡的刻板印象，此刻此地的人便不需他想）
怀令公主，您挑的这把琴可能有些........
（斟酌着将“沉”换为，）
不适宜搬动。

（以十分审慎的姿态端详着那张点漆般的古琴。凤额左右作八字型切角，附会八节气，玉女腰畔雕有四棱，这代表的是四时，俱都对应了书中所载的它的制式。琴尾与托尾是环云与双星，而想要看天圆地方的龙池凤沼和其他镌刻，就要将它翻过来了。岚声这时候不在身旁，需得自己动手。）
你说得对，（在跫音与人声传来时，我正有此体会。琴身似乎是紫檀，重量很实，生怕将它磕坏，于是慢慢将其支回琴案。）听说这里有张琴是前朝的潞王琴，想知道是不是它。
（朱明潞藩常淓，雅好音律，曾斫琴数百，传之后世。弹琴人或许没见过潞琴，但读书人可以听说过潞琴。）
所以，（始才有暇抬眼笑望她，我的同侪。）帮帮我？我们一起看看它背后的钤印。

（此时见她将那琴先轻轻放下，悬着的心也便沉下来，却又听闻她的答，原以为只是为了借得光亮，将这面琴挪到窗纱前，不曾想竟是因此，一双晶亮亮的眼惊讶圆睁着，朱唇间蹦出一声）嗳？
（听闻朱明潞性耽风雅，只是到底是前朝旧物，人事代谢间，许这张琴是赝品也说不定。心里如是小声嘀咕着，但和她四目相对间，因得见她眸间满盛着殷切期盼，便不好将其打破，挪了挪裙底的绣履，朝她和那面琴挨近了些，继而抿抿嘴道）
如果万一没有钤印的话，那也不要失望。
（但到底不好冒然接受她的提议，将这古琴翻过身，叫背面“晒晒日光”，因是怕毁了琴身。这厢细细思索片刻，因着顾及她急于看见那枚钤印的情绪，体贴地握住龙龈琴尾一端，且叫怀令公主捧住那琴头，自己在尾端一压，她再借力一抬便已足够。而这般，自己却分毫看不见琴背，更不知钤印在与否，入目所及只是那被迫稍稍竖起的髹漆琴面。候得片刻，没有等来怀令公主的声响，便先小声问道）
看到了吗？

（琴背参差纵横刻有许多字，单自上而下打量一番便很费辰光，眸光一时逡巡。听她发问，忙应了声。）
有的！有“潞国世传”的篆文印，还有个三十五……喔，应该是说这是第三十五张潞琴。
（再细究便是抑斋中的文玩功课了。不欲令人辛苦再久，旋即出言表示“看好了”，再请她合力将琴重新归置妥帖。这时想起还没问过她的名字。）
对了，你是子梧？还是春秋？还是富察家那位格格，叫……（啊，我先前探问过琴筝课程的名录，有觉罗家的格格与富察格格，但实在不记得这许多名字。偏首看着她的芙蓉面。）你好像不怎么好奇，是原本在家学过琴么？我挺爱听曲子的，但很少自己弹奏。（不算自谦，技艺可以想见。）不能总纸上谈兵吧，这次就来学一学。
（一指方才的潞王琴。）这琴不像乐器，倒更像书画，题诗、落款、刻印一个不落。它算是好琴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自觉花心思在琴本身上，也是学琴要义。）

嗳！
（本惴惴着，但因着她欢快呼出的“有的”，手里虽然仍稳稳握着那琴尾，但却是娇憨地一点首，伴着这声分明有别于适才的疑惑不解的、脱口而出的应，像是同她渔歌作答般。继而见她将琴首那头往下压，这便晓得是已然看够，自己则静静配合着她，且在这一翘一按的置换里，二人已然默契地将这柄琴安放回案间）
（虽然身为觉罗氏，与面前人当算得血脉相连，但是自己长得更偏像娘亲，这便叫相貌一道上，汉室血脉好像完完全全压过本更该承袭的满族，而此刻我知她，她却不知我，自己混不以为意，只是付给她一道温温吞吞的笑意，一壁先自报家门）襄王府，子梧。我在家中也只是学过棋画，但早几日我已见过寿欢长公主，挑了一把箜篌。
（她雪手指着那柄琴。这琴只消粗粗一看，便晓得是金贵物件，但在村妇眼中，以及被养在紫禁城里的金枝玉叶面前，它可能连一拢柴都比不过，前者是因着不曾见过好物件，后者则是因着见过太多好物件，或许也正出自这个原因，叫面前怀令公主生出这般的问）
很巧，那箜篌却也不像乐器，我起先觉得它更像是礼器，但如果你问我它是不是一个好乐器，我会回答是的，这不是寿欢长公主告诉我的，只是因为我喜欢它，那么对于我来说，它已经成为一把好的乐器。而我想，公主在对它产生好奇的时候，便也已经得到了答案。
（拘谨地垂眼望着琴，却不似待箜篌般，意图伸手触摸）
好像还没见有谁挑这把琴，你想成为它的新主人吗？

那可太好了，我就要亲眼见证“芙蓉泣露香兰笑”了。
（晓得她要弹箜篌，竟比我要弹琴还期待，振奋拍掌。比起古调，箜篌更算得“今人多不弹”。想象着她调弄箜篌的模样，已然为之展望一副二十三丝动紫宸的美丽图景。她的话也如乐声般动人呢！）
因为喜欢它，所以它已经成为一把好的乐器，你说得真好。（不再犹疑地颔首。）是，我想选它。在这里遇见，算是我们的缘分。
（末一句是对它，同样也可以是对她讲的。心底渐生的亲厚非关血胤。拨云见日一般，这张琴在心中的分量也悄然不同了。它虽犹自安详枕卧，但落在眼里，已然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死物，而是一抹静待来人撷取，来唱和的精魂。乘兴想要试试琴。落座于琴几旁的圆凳，振一振衣袖，凭先前浅薄的所识起好手势，铮铮锵锵，断断续续弹出几段音。）
是还不错吧？——啊，可不是说我弹得。后面的指法，我记得应该是，（意欲弹曲，是的，我弹的其实是曲，却发觉这是难以一蹴而就的。未曾痛下功夫，焉能有所成？手离开琴弦，随记忆凭空点划。）名十二注抹七，名十挑七上九，名十挑七撞揉，下十二带起……
（背谱却可潮鸣电掣。起身笑添句解释。）
以前我在摛藻堂翻过几本乐书，觉得记琴谱的减字谱很有意思，书上讲得很明白，看懂之后还跟着背过几支谱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支《雉朝飞》了。（这正是选学琴艺的一项重要缘由。却未有志得之意，蹙起眉头，不住摇首。）唉，记这个真心不难，但是弹起来就心里又要想，手又要动，有点难！

（自己当真不善音律，但身为在金玉堆里长大的觉罗氏，对于一首曲子的品判实则已被养出来，这是在耳濡目染下，无师自通的本事，目下，她所奏的琴曲如果放在轻佻婉转的莺燕巢垒里，或是相较于正统南府乐姬，实在不能称作佳品，可是便是这般浅白的乐作，因着奏乐者欢惬闲意的心境，自己身为人的那部分天性却被唤起，能被她弦下心绪牵起。她端座在那古琴前，起势落指虽然显得磕磕绊绊，自己便只是安安静静听着，甚在几处，还会随着轻轻点点脑袋，而当她将雪指拢回，露出来一副稍显腼腆的笑意，亦是朝她笑着）
（继而向着她诚恳道）
是很好的。
不只是这琴，却也是方才弹奏的曲子。情之所至，或许哪怕是一片叶子、一副碗筷，在从没有听过乐曲的村夫手下，也能奏出旷世佳作。
（再听到她下番遗憾慨叹，自己敏锐地捉住脑海里飘过的一个想法，也因着这不寻常的念想，豆蔻年纪的女儿家难抑激动，便抄抱起裙，半蹲在她身侧）
如果我们请人记录下，那这以后不就也可能会成为后人弹奏的曲子了吗？
（稍稍顿了顿）或者，我们用我自己的方式记录下来。

（方才鼓琴时的情感么？得承认，我远达不到“逸韵幽致，含恨无限”的境地，也尚难理解曲中雄飞雌从之缱绻，有的只是初识乐律的稚子在懵懂而又充满期待地叩响一扇通往未知的门扉。而她的话无疑激起了我一颗跃跃欲试的心。）
太好了！这是很有意义的事。
（主动为一件事赋予意义，与被教诲做某件“很有意义”的事很不一样。由是，乐律课不再简单是上行下效的一项惯例，或者小女儿间的嬉游，而是件足够重要的，甘心情愿花得时间去做的大事。）
（在去实现它之前，没有忘记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向她伸出手，对她说——带我看看你的箜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