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铮逸的琴音收在小京公主蟹壳青的袖中，如初消一抹岚云。皎皙的零星杏瓣被柔飔自牖外送来琴身侧，极轻佻地取笑起这位帝女现下笨拙的指法绝非深扃藏椟，而是确然不精此道——上苍赋予潜姬一副绝胜雪峰衔月的飒朗风骨，却也公允地剥夺了她与文雅相晤的禀赋。】
【魏文妃的小女无疑膺承了其智巧，却不尽然赓袭其敦诗才举的令德，这几乎是近昵之人，遑论姊妹、小友或侍婢皆心照不宣的事实。那平时与弓剑与马缰打惯交道的葱指却被琴弦所伤，鲜妍如珠的两滴血，熟红的石榴子般缀滑下落，好在小京公主并非爱啼喜嗔的娇娥。公主今日闲待在阁，便梳挽了待字汉姝偏爱的式样，由是观之，竟真有林下之气，止若非方才那曲雅颂被弹奏得有若鸣镝齐发般肃凛，其调更若独棹小舟般漂转于湍流，早已离奔不知何所去也，几乎难觅原本影踪。嗳，竟真是连琴弦也与公主作对！】
罢了。【我想，离母亲的生辰尚有四日，这份我预备送出的贺仪也许还是一块有待打磨的璞玉，】算来时辰，倒是该去给额涅请安啦。
【每每谒访正殿时，照京总有种近乎朝圣昆台的虔心，尽管这位凝姿蕙畹的神妃是诞育她的母亲，她们理应拥有血脉上最最深重的羁绊；母亲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岁在韶华的公主迄今为止，仍笃定地以为，翻遍她所学的名篇都不足以抖出足以合洽的美善之词来奉与神妃座下。盖只恐惹得春晖忧，裹着薄绸的小手被藏掩在袖下，然而那道珠帘打起，玉石清越的碰撞声中，迎入目帘中的却是亭亭一朵出水风荷。】
秋练姐姐，【如是昵唤她】额涅还未起身么？

【文主近日多为月琴谱编集事则动辄鞠劳，白日于寻沿书屋内翻查芸编卷帙，汲获感思；入暮则躬誊册录，望能以此裨补前事阙漏。任是昨霄也未能免。眼鉴正殿膏烛延宕至寅辰方才迟迟将熄，是故留待天光见昼日趋三竿，益不曾吩咐殿内的祗应鬟奚们擅入耽扰。只闲闲俟于珠帘玉幕下，予暇时编就的如意结盘打穗络，未想细整绳绦时，却闻一阵窸窣履跫行近，须臾珠屏褰起，方察来人。】
小京殿下，来寻文妃娘娘吗？【待将禁中礼数一应施讫，适而微盈膝骨，觑向身前言犹徵询的帝姬。魏妃膝下嗣息堪算绵延，除却已届重华就傅，修学玉馔珍馐的怀庄帝姬；早早建衙宸畿，于廊庙参议治平机枢的恭王殿下；便是这位尚未出龀龄，却同自家萱堂已分外相仿的京公主——慈嫒二人同样身膺孜孜求索的韧性，与善于螓额梳一把濃丽如云的汉髻。】
【婉嬺而清隽，从来是禁墀内不可多得的崇饰。而叩德女官却有足够的福蕴赏味，谁又能说这非是独独得蒙天公眷睐呢？】
正殿寅时方才熄灯，兼又燃了一盘沉香安神，是以娘娘现下还不曾起身。殿下若要入内省问，怕是得稍待须臾啦。
【确然寡于世情不假，但对于钗龄未届且赋性仍属烂漫的小女英，自扪从不吝惜耐性以待。况自肇入兰闱迩来已承魏妃照拂许多，是以刻下尽管垂俯形躯，一壁偃下蛴颈，怿怿然凝往公主潋光隐隐的清凌秀目间。】刚巧，小厨房烹庖了些八宝莲子羹，殿下可曾用过午膳？要不要差人奉来尝尝？

【稚岘似的两肩上，犹沾落几枚琼英作为青阳的春讯，公主便懵昧地效仿词客大家的惜花之道，不忍拂去，止听任一缕缘巧的惠飔再将它们挟去归香冢。然而东风第一枝却应当盎生于眼前这位仙使的钗股，净秀的峨鬟间似得唇韶光偏爱，正留约一痕极澹沈的山青。】
元是如此。额涅昨夜又在为编谱劳神么？【也想做神娥倩怀中惜抱的桐尾或绿绮，——如斯幼稚的诳想，恍若以尾点水的蜻蜓，一振薄翅，却徒留思池中清漪漾漾，然而这点小小的怅懑在面对玉柔芳姿的叩德女官时，很快变成一点飘蘋随波而去了】也好，那便有劳秋练姐姐啦，亦毋需通传额涅，我多待片刻也无妨的。
【许是宫室中熏香之故，她襟袖间亦有类同母亲的、沉水般令人心神俱宁的芳息扑昧于鼻端，使我对她平添几分天然的喜爱。潜姬偶时也能略忖度母亲倚重叩德女官的缘由，当然权为小公主缘自幼衷的猜想：这位诞自名门的贤媛衹应禁中，除开俨然可见的、含章贞远的惠仪，亦夙怀举善澄月的玲珑心膺，更遑论若得一枝霜玉般皙好洁净的畹兰，供植玉瓶之中，栽养檀案之侧，暇来时而赏观，如何不算愉心娱情呢？】
【紧随湘裙后，徐徐穿过茵景正浓的燕堂，永和正殿一应随主喜好而布设清幽蹈雅，往来的侍娥们也皆垂敛静顺的眉眼，廊下的莺鸟也知情识趣地缄音，此刻极少有格格不入的声息来惊扰瑶妃慵卧神台的倦眠。粉底白釉碗被奉来案前，端拈银匙时，方才掩在袖下的指间端倪就在不经意间毕现了。】

【纵然少从庭训谆授，以前贤经袠为学数载，但因待管弦器乐并不十分娴擅，所涉尚且浅薄，益难以断认出月琴与阮咸之别，否则便可从旁辅翊，免教文妃娘娘为此多赘劳碌，甚是燃灯达旦……想到此处，不由微攒罥烟纤黛，直待照京殿下的柔糯稚言响起，方在她的询诹中回过神思。】
殿下颖悟。【与持戟横槊，为国祚盛衰隆替所鞍马榆塞的须眉相类，这座逢壁漆朱，遍甍雕镂的兰闱从来便是嫔媵们的疆埸。在这里，毋需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毅魄，区区笔诛墨伐，便可令敌雠应风披靡，全然似蹂藉一只微末虫蚁般轻易。而温室中极飨珍蓄的帝女花则不同，她们诞兹于斯，受尽膏粱哺育，自然无人胆敢僭越、轻慢，因而也无从体悟萱慈们的艰酸。】娘娘难得寐卧的这样久，我们不叨扰她，好不好？
【京公主兹幼得魏妃躬亲陶育，尽管岁序犹轻，遇事接物却已颇有慧解，自然不必为此竭虑。遂一并腾履向寝阁之外，俟祗应人将细釉羹碗奉上。】
医署的吏目郎中说，以百合、芡实，桂圆几样与莲子庖羹最宜调养腹胃，又可益气安神……【词锋不经意时一顿，于转眺帝姬的须臾，忽鉴她握调羹时，指腹似有磨伤与勒痕，心旌一副算珠忽响，却并未草率揭破。】不过看起来还有些热，我替殿下吹一吹罢？
【温烫的碗匙递来，创痕便尽曝目涧，全然不似久持笋管的笔茧，业非殷勤刺绣纂组的针伤…不由目光微沉，便于忖度时接过她呈来的羹碗，兼也发问。】
敢问殿下这几处指伤……是从何而来？

【讳作秋练的女官诚如其名般叙语轻婉，辅以其皎淡洁皙的容靥来视，总能叫小京公主暂搁平素心锋里潋潋戟光，不免引赋宋人的葭苇之言，来描摹这卷真正美如秋水的静好。潜姬素来有怜香之怀，于此温言，又岂有弗肯之理。】
自是不急于这一时的。况且，还有秋练姐姐陪着说话。
【乌玉似的瞳珀盈起譬胜新月的浅笑，这双肖类文妃的隽目是公主通身至为黠慧的观在。公主实是隐隐望盼绣帷中瑶女的苏醒，好与母亲诉述昨日昏傍自英妃处听来的新一阙行侠趣轶。然而禁中的女子们往往拥有一个共性，即或有动静不逾于礼的秉能，于此道上，秋练无疑为个中翘英，我却自诩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无疑还有一双敏能识微的慧眼。递碗而去的间隙，那因一时失察而被勘破的指伤便遽然成就今晨的又一指“错弹”，叩德女官谨侍永和久矣，又诞秀于寿婉府，于情、或于血脉牵系，皆令我视其如女兄般礼遇之，自率言若此亦难称唐突，对于如斯警悟的女郎，我惟有竖一指于唇作抑声状，赓又据实已告】……额娘生辰将至。我不似衔镜能作文赋，惟有练琴曲一首，以娱额娘一乐罢了。不过小伤，并无大碍的。
【眸泓却蕴一片恼云，低声喟道】嗳，可惜约是素日握箭挽弓，粗粝惯了，意欲抚琴便拙笨至此。【帝姬述罢近日藏掖已久的一段愁肠，方再向这位心明如镜的女官殷殷恳示】额娘平日冗务劳形，已是诸事牵怀了，是以本不欲以此微末小事平添椿慈之忧；故还望秋练姐姐毋以此事相告。

【在帝姬的答覆声中，瞬刻解悟了缘何近遭于永和沿廊穿行时，每每皆有援弦声断续传来的因由。照京殿下一向娴于弓缴鹄箭，钧矢之下夙无虚发，英姿堪较须眉。但值得太息的是，于同属弦器的丝桐上，却少得造诣成就。然而这并未令她就此轻言袖手，反却愈发奋勉勤敏，更欲以此为魏妃诞贺添彩，以致于指腹留下弦痕不褪——实在令人垂悯顾怜。】
【若是换作兰绫与称称，我必要克躬长姊之责，于嘉勉其孝悌后留下“恭惟鞠养,岂敢毁伤”的言教。奈何身在中禁，不得不因避惮行矩礼法而软下声色，将厉色率言揉成棉絮，几经斟酌酝酿，方才得以吐露。】
实则不论是雕文作赋，抑或援弦成曲…只要出自殿下，娘娘见之定当怿然。【早知晓魏文妃调得一手好琴，指下余音似林籁泉韵，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如江河。京公主欲藉此投合，确凿也是理所应当。】不过若是因此而伤了素指，只怕娘娘得悉，反倒要因殿下不知珍重自身而倍感哀悯了。
【一壁厢令祗应奚女去取常备储奁的白药，待她将情由陈罢，自然颔首应允。】
殿下既有此请，臣又安有推诿之理？况乎此乃淳孝之举，臣当于娘娘尊前缄言，才好教殿下弹拨时博得娘娘一笑。【语滞片时，方重新端详起她这处指伤。】想是因为琴弦太紧方致。殿下平日甚少援弦，弹拨时不曾留意，是故得罹此伤。稍事我与殿下同回燕夷阁，将琴轸系弦调得松紧得宜，便毋令殿下再为这些“不讲情面”的弦缕所伤。
【释言将将作止，正殿声唤便遽然传来，想是文妃娘娘业已转醒。遂教她将白药收好，二人同行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