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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寻常的一日。
前几日往市集搜罗了几本冷僻的书籍，其中列了一些新奇的木雕模子，想着阿耶生辰快到了，打算今日试试手艺。刚把木根寻好，小刀尚攥在手中还未落下，门房便有通传，说是不世仙到了。他素来难得登门，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情，是以简单换了身衣裳后就踏出房门。
不世仙站在园中，颀长的身影被日光拉了好长一道。许久未见，怎觉得他的身形又单薄了几分。他分明站在阳光下，浑身却萦绕凉意。眉头一皱，提步上前。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宫里催促的意思传了一回又一回，连着两日被请入了含象殿，皆是为了尽早定下王妃人选之事，听着阿娘的意思，似乎急的不是她，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此事系紫宸授意，连她也违抗不得。
至此，有意拖延多年的抉择终于不得不摆到了台面上，递到了我的面前。阿娘精挑细选之下挑拣出来的贵族娘子自然是各有所长，或家世助力之功、或贤淑孝德之名，在这份名单之上比比皆是。她们好是好，可于我而言实在太过陌生，其中近五成的人我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实在难以想象哪一日自己睡醒，枕边睡着个因冠以“妻子”身份的陌生女人。
只怕真到了那时候，我连入睡这样的简单举动都要开始小心翼翼，提防着枕边人的心思，还得勉力去克服因她的陌生而带来的不住猜疑。
前事为鉴，使我在王妃的人选上一再拖延，纠结着迟迟下不了决断。于是那一日，方钦破天荒地斗胆掺和进这件事情来，与我说出了裴晚的名字。
在方钦把她的名字与这件事情联系起来之前，我的确未曾考虑过她亦可作为一项选择。或许是身处局外的明眼人才能看得出来，这破局的关键一子究竟该落在何处。
可真的要把她卷进来这件事里么？这是我与裴晚久别重逢之后，我见到她第一面时心里弹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横亘在二人之间多年的友谊分明提醒着我，她值得一个心意相通的郎君来守护她的一生，她的最优选择并不是我。
但就算心如明镜，可我眼下还是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人果然都是自私的。
：我是想来问你，上次你说想去渼陂湖夜游，如今还想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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渼陂湖夜游——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不世仙，这是我熟悉的他，在这一刻却莫名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你真的熟悉眼前的人吗？渼陂湖夜游是端午时在齐王府我对他提出的邀约，彼时只想着让他散心快乐，没有任何的企图，当时亦被他断然拒绝。而现在又被他重新提起，似乎有了不同的意味。
没有说话，目光如水般静静地流转于他的面庞，端详着这张相识多年的脸。有的时候我也会反思，裴曦娘是否太沉溺于过往，所以才会在每一次看到现在的不世仙时想起以前那个他。我希望他永远如初见时闪耀光芒，但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过去。这样的缅怀，或许对不世仙太过苛刻。他不需要对曦娘的执念负责。
于是从齐王府出来后，我便不再刻意去寻找与他相遇的机缘，我想放下我的执念。而现在，他却主动地来到我的面前。
：不世仙，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如果我足够盲目，或许不会去计较。但好遗憾，多年友谊让我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假装看不穿他的意味深长。他特意从永乐坊驱至裴府，难道就为了回应我这个简单的邀约吗？

相识这些年，我们都很清楚对方的脾气秉性，甚至一举一动背后暗藏的玄机也能默默猜出几分动机，兴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经年累月的相处才能堆积出来的默契。
于我而言，她当真是个十分适宜的破局之人。也只有她，我能毫无顾忌地将身后的一切都尽数托付，只因从小到大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是真诚而坦荡的，言辞之间没有掺杂过一星半点的谎言。正是因此，我敢在这片围局之中，相信她是唯一不会辜负我的人。
：曦娘，你果然很了解我，那我就不绕圈子了。
我知晓借她助力破局是龌龊而卑劣的下乘之举，可若是她不愿点头首肯，那么我也会就此作罢，绝不再存这个念头。因此，我先来寻了她，而非是裴家的长辈。
：听闻裴家族老正在为你议亲，不知你是否已有相中的郎君？

闻其询问，容色表露出一瞬的诧异。原是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自个儿帮忙，却没成想一开口竟然是先问我议亲的事情。但没有多想，轻点雪颔，无比泰然地回答道。
：是啊，最近给我看了好多画像呢。
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问题。依稀记得在他从吐蕃归来后，二人在北园散步时我就与他谈论过这个话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世间人伦大道莫过于此。曦娘并非异类，注定要屈从于世俗的目光。但在屈从之外，仍旧想要小小地挣扎一下，努力在既定的圆圈内得到自己想到的圆满。我望着他，望着我喜欢的人，微笑着说道。
：只是我还未见着喜欢的，所以不着急。
除了不世仙，我还能喜欢上另一个人吗，或许不会了吧。青梅竹马，垂髻之交，再也不会有这样炽热的感情了，早已把它全部都给了我的小神仙。但也知道，我和不世仙是没有姻缘的。所以我在逐渐习惯，习惯把他变成一个好朋友。
那么面对好朋友，就无须遮遮掩掩了，很坦率地跟他说着。
：阿耶虽然心急，但我也早早同他说了，这事急不来。其实眼下，我喜欢木雕多一点呢。也不知道上都哪家儿郎会喜欢一个成日只喜欢钻研木雕的女娘。

裴晚同我们一道长大，在李雀也身边待得时日久了，有时我会恍然以为她也是李姓手足的一员，除却友谊，我们之间更有一份青梅竹马的情分，与家人也无甚分别。
从前我就同李陵浅谈过裴晚的归宿，那时我们都未曾能得出个结论来。她似乎对谁都是抱以最诚挚温柔的善意，不吝啬将身上的曦光外借，温暖地照耀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仿佛她从来不曾为谁格外停顿，公平地均分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尽力满足每一个人的需求。
因为这样的无差别，才叫这场交谈无疾而终。或许她心里并没有特别地藏着哪一个人，不会特别为谁倾心，才能心无旁骛地平等对待我们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才能真的做好她自己。
：你明明很好，无论是爱好什么，你都无需妄自菲薄，你选定的那条路自然是康庄大道，大胆走下去就是了。
我想，哪怕是我，也无权将这份温柔彻底化为私有，除非裴晚自己愿意。看着她那双轻轻弯起的眉眼，似乎除了二人第一次见面时曾浸润过一瞬悲伤难过之外，我每回见到它们总是饱含着笑意的。
这样从始至终的温柔与真诚，也的确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其实，近来我也为了王妃的人选颇为头疼。若是……若是……
话到了嘴边，却下意识犹豫了，放任想好的一连串言辞在舌头处打结，始终没能再多说出一个字来。我明知再多的借口都是对她的不公，倒不如抛下这些为了宽慰良心而设下的包袱，彻彻底底做个坏人。
于是，在她好奇的目光下，我略过了来时就已准备在腹中的种种笔墨，单刀直入地问道。
：不知，我可否向你阿耶提亲？

我原本以为，这该是寻常的一日。我只穿着一件素净的裳子，头发也不过简单地整理一番，面上未施脂粉，站在裴府的园中，面前站着的是我喜欢了很久却始终无法开口的人。风轻飘飘地掠过园子，树叶打着旋儿从半空中坠落，枝头立着的鸟不知疲惫得高歌。
我喜欢不世仙，很喜欢很喜欢。在今日之前，我早已做好了与他就这样草草度过一生的准备。我们将背离彼此，走上自己的命途。他会一直朝着追逐的远方前进，而我将退守一隅，去做相夫教子的女娘。等到各自成婚膝下有子时，也许还能在某处宴会上颔首一笑。
可现在他却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只有我。是昏了头罢，否则我怎么会听见他对我说：不知，我可否向你阿耶提亲？傻傻地看着他，整个身子僵在原地，神识仿佛被这句话冲击到九霄之外，没有树梢上的高歌，没有风掠过的嘤鸣，只有不世仙，只有他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怎么会呢，陈天君怎么会突然给予这样好心的恩赐，即便我肖想已久。在最初喜欢他的时候，我也曾辗转反侧，偷偷编织过一段缱绻的少女情事，幻想着假若有一日他站在我的面前向我陈明心意，届时会是何等的欢喜。但渐渐得，我慢慢懂得了，一厢情愿就要认赌服输，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眼光从未有过一刻的炽热。
他从来不曾站在我身后等待过，一直以来独自站在灯下的都是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眼光追随修竹般的身影，穿越廊间留下大片大片光影交错的晨曦，在某处拐角向他微笑，继续以云淡风轻的姿态维持联系，做他最好的朋友，这就是我隐忍的爱慕。所谓浪漫，就是没有后来。我们的故事里，因为他没有遗憾，所以他从来不曾回头。于是我也慢慢接受，这就是我与不世仙的结局。
可是今日，我们的故事似乎有了新篇章。
呼吸变得缓慢，心跳却疯狂。我端详着他，面色依旧从容，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顿了顿，依旧是笑着，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轻轻道。
：自然可以，阿耶一定很满意。那我以后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请原谅我的卑劣罢，甚至都不敢问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吗」，亦不敢表现得太过欢喜，害怕被他察觉出隐秘的想法。我怕他只是一时兴起，经不起斟酌。我怕这只是陈天君忽然打了个瞌睡，糊里糊涂地将我渴望的幸福送到我手上。待他清醒后，就要急着拿回我的赏赐。假若真是如此，那希望他一直沉睡下去，让我继续糊里糊涂地幸福着吧。

出乎意料的，裴晚仅在一瞬的犹豫之后便欣然点头答应了。我还在为刚才的坦白而进退维谷，在未知的答案中反复猜测，想要准备好应对接下来无论何种回复的反应，可唯独想不到她应允之后的回应。
兴许这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敢肖想的。
就在她回问我的那一刻，我还愣怔在原地，无措地看着她好一会，直到她疑惑的眼神略微凑近，我才恍然回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然，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你太多的。
也正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回应，未作准备的情况下，做出的、说出的几乎都系出自本心。我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向她伸出手，唯恐她一时掂量不清才胡乱点了这个头，于是未敢再确认她的心意，只怕再次听到的回答会因一番思量而改变。
此时此刻，我真心觉得自己卑鄙自私得如同从前最鄙夷的小人，我竟活成了我最厌恶的模样，小心地躲在暗处，窃喜着自己的心愿得遂。
：那么你现在愿意同我去夜游了吗？

凝视着他的面庞，嘴角抿着浅浅的笑意。不世仙站在我身前，微微俯下身子，向我伸出手。这是我想过许久许久，却从未奢求过成真的梦境。我的小神仙再度从太液池中冒出了头，他真的走近了，落在我的身畔。心上酥酥软软的，像是叶子落到了心田，来年一定会种出丰盈的花朵。
其实我都明白。他的求娶一定与男女情爱无关，或许是天子的关切，或许是贵妃的忧虑，他一定斟酌过许久，才会在今日向我发出这个郑重的请求。究竟出于何种心思，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因为从今天起曦娘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从此两个人的名字写进宗祠里，写进青史里，世人会替我记得，齐王李太焉的王妃是裴晚。
相视一笑，没有一刻迟疑地覆上他的手掌。我们相识了很久，这却是第一次牵手。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情愿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好，只是你大约要跑快一些了，渼陂湖可在西郊呢。
顿了顿，忽然又垂下眉眼，红霞抹上两颊，轻声道：不过，不急的，咱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去相守，春光烂漫，夏荷竞艳，秋日红枫，冬雪晶莹，咱们总有漫漫的时辰去等待去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