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路过寿昌宫我还是头一回，但也许是最后一次。端持了半天的规矩门框，全毁在险些撞柱的事，而险些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一声比一节长的高呼声在我耳边连连呼起，超过我本身的恐惧，——也因有其他人的旁观而使我胆怯）
（宫人们高呼完，又连连垂下脑袋称呼成妃，蒙犊起的羞愧感不知何时爬上了我一对脸颊上，展现在如虫血般的可怖。但还未、还未，我需要学着他们的样子，也要规规矩矩地高呼一声成妃）成妃娘娘……新年好~（难拗的娇音立刻涌到我喉语之中，翻滚、跃腾，沿成绵绵的音嗓，试图在成妃面前求个饶）
妾晨起时晕乎乎的，许是天又冷了，这儿的风吹得我脑壳儿嗡嗡作响，我从前在家里还不这样呢……哈哈，妾给您献丑……不是，妾露拙……不是，妾出丑，哈哈，对，出丑了。
（嘈杂的地方尚不能听见虫蚁作响的声音，可为何现下我却能听到？方才不是高呼声不断么？我有些恼了，脑袋时不时回头去望一望，试图偷窥到几个隐隐作笑的奚女，好让我摆出主子架子来训一训）
（可惜没有，我还是得做孙子）
今儿来，可不是路过！妾是专门来拜访成姐姐的。（好吧，我又眯眯眼笑起了，旁人都说猫猫只要对人撒娇，人类都没有甚么阻力）妾听闻成姐姐有好多好多金银，模样可爱又精致，妾没见过世面，想着……姐姐能否让我一睹光彩呢？

——东边儿高一点儿
太高了，再低点儿
（明宫连着下了两天的雪，照理说我是半分也不爱出来凑这个趣儿，可谁教这外间怪热闹的，俨然有像旧岁在杏花村的那段光景似的。铺天盖地的红色，将这白雪皑皑的冬染了新鲜色儿，搁着谁都要念一句，喜气！是以揣着袖，半倚着玉玉，闲闲的瞧着奴才们贴门神。因是年节里，内务府置了新衫，当下女使提着红绒灯笼，殿门上也粘了个硕大的福字儿）
（掌心攥着一把瓜子儿瓤，是适才小黄门剥好的，彼时尚不及送入口，那厢玉玉一扯，顺势侧首转眸，正对上一双明秀的眼，难免有些吃惊似的）哎？你是哪个，瞧着眼生
（松风卷着雪珠子往着怀里钻，撩着衣袖抖了抖，露出一下片榴齿）别忙着行大礼，我可没得银子予你，（脆生生的话儿似揶揄，又似是有些看不起，可她憨态可掬的模样，委实——怪有趣儿的）你从前在家不这样的？
（有些好奇似的，很随意的询）那是甚么模样的？
（掖庭的女郎或是文良贤淑，或是端庄持重，再不济的也是娇憨可爱，可她呢……？娇不知几何，憨倒是十成十的。可难得的是，她是这掖庭少有的，哦，是独一份儿的，有趣的俏姝！）
（索性挪着步子，半晌午的日头浇在身上暖融融的，扬着骄矜的小脸）听谁讲的，金银我可没有，（似护犊子似的，又笃定她不会较真儿，摊开掌心）瓜子儿瓤有一把
要么？

我是杨家的小花歇……哦~妾是长安宫的敏嫔。
（扬的还是江北调，并不习惯更改。故而我又自己恼气起来，恼这一嘴儿学不来北京的真本事，一着急、一突瓢，便全然都是家乡祸。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两只眼睛继续眯起缝儿来，外祖说我这样能骗走他许多钱）是人尽可夸的样！
（话是这样答了，入了宫则是另一番新天地了，谁人能究竟去知晓我扬州杨氏闺阁内的糗模样？白齿露在风露下，不断地受到北京大风的磨蓑，却掩迟着不肯收起来，才不好将在家里的臭脸裸露在我这新天地里！我蹋掉一点雪边，小心地逾甩着沾上鞋的残水，——是在掩饰我的尴尬。不知我在成妃眼中，是个什么样？该是南村常年披头散发的蠢/货吧，又或是北村因为早年失去丈夫的整日疯言疯语的王氏？）
（因此心里落了道，四处不得以）
您嫌我了。
（自顾自地囔囔语起来，并不着急伸手去接）是谁与我说的，我并不能与您说，这说出来了，那就是出卖了人，说出去是个不讲厚道的，妾才不做这样的人。而您嫌我，并不肯让我去看一看、顽一顽那世面，亏妾还朝您行了大礼，哼……
（后退几步，双手持放于前）是嫌礼太小了嚒？那我再行个更大的吧！

真的？（难得是个晴日，羲光撕开云彩，稀稀疏疏的落下来，哪怕有两侧高耸的红墙相遮，仍是有些暖烘烘的。横竖窥着日头好，是以讲起话来，也很是和气。比之初时的新奇，眼下我细致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嫔御，湿漉漉的杏眼儿，有些瘦削的身段儿）好罢、好罢，或许是的
（并不曾在旁人如何瞧她这一词上赘述，好似认同了外人皆讲她是个值得夸赞的模样。双目弯了弯，因是含着笑，颊处的小酒窝生动许多，似是而非的添一句）不曾想敏娘子是个厚道人
（这话乍一听分不出个褒贬，故在她当真要行大礼时，委实有些吃惊，这明宫竟然有这样—— 混不吝的妙人儿！招来立在旁侧的小黄门，抿着嘴）拦着些，（我一停，又朝她那厢乜去，有些没好气儿的）
青天白日的，天家的嫔御这番作态作何？
（朔风停了，有些蔫儿态的冬青树倏忽静了下来，又恢复了笔直的模样。不远处有着小亭，此时外间罩着厚重的暗青色毡帘，信步拾级，纤细的指尖朝她招招手）过来坐，我们说说话儿罢
（许是在外间站的久了，也兴许她适才的“大礼”，不曾忽略她脚踝处的洇湿，小黄门乖觉得又置了两个火盆，顺势挨着她近一些，横波一渡）你想看金玉？看甚么呢，金玉的首饰，还是金玉的物什，（默了一息，有些好整以暇的询）陛下，不曾赏过你么

（醋溜溜的、酸唧唧的味道在嘴中绽开，此刻理应上点猪肉白菜馅的饺子来作伴，可惜脚下烘得发烫，手心也滚着冒汗，轻轻一拭开，是一指湿漉漉的、鲜少露出真面目的虚汗，它们代表我此刻的慌张）
可不曾赏过像您拥有的那样精美。
（我俏遛着眼儿去看她，盈翘翘的眉如初一的弯月，眼尾处微微勾起的线并不太搭合她的形象，我想，在金玉包围的环境下荫顿，兴许是婉和近人的，可她分明像是能扬一长鞭儿把羊儿赶回圈里去！这样想着，再重新看向她眼尾，又只觉好看，是我看走了眼，亦是这明宫的四面红墙困住了她，也因此困住了我的双眼识别）
闹了这些子，您可不嫌我，（闻见悠香，我大着胆顺上了她的手）真好看，不似我，以前跟着爹爹身后埋土劈柴跑鱼，现下这双手怎么养，都不如小时候的脆嫩了。

你还没瞧见，已经知晓啦？
（两厢挨着近，鼻息间尚能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余光能瞧见她乌润的一双眼鸟悄的朝这边睃睐，莫名的，我倒是念起旧岁的一只狸奴。相较于先头的嫔御，她年岁浅，正是娉婷娴静的小女郎，讲起话来亦添些明媚，毋论是何人瞧了，总要赞许的）便是嫌你，你现下扭头便走么？（我问她，后似接着话茬）这可吃不准，掖庭要甚么有甚么，得陛下待见，还养不好你一双手么
（稍顷）玉玉，攒个花枝来，（正值冬岁，园中独有点点红梅，掐了最上端的枝儿，稍显的用心的插在青玉盏瓶里，端是高低错落着）金玉恁的俗气，一盏寒梅，权当赠迎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