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讳雪照，祖籍江宁，先翰林侍读松吉之女，行四，上有三兄，伯兄充考功郎中，仲叔行商坐贾，积著甚矣，然家约清正、不效奢俗，己下未见销膏靡骨之行，延誉京内，有承春声名，后以谗人构陷，父以死自矢，家业倾颓，至虞渊景象，恸结悲缠，十有六年束薪，册雍王庶妃，后诞一子，居西苑兰庭。
女值髫龀之岁，嗜书墨、好莳花，明月冲怀，虚谷濯波，持孝爱慈顺之节，志行翘俊，长老爱异之；免丧后知泡幻，愈存娴静，动容有礼，枕善而居，不善处事机宜、寡有应对。

章一：目成心许两匆匆
原以为的关山难越，顷刻摧践，与遥天堕下的星辉一起，化作琮璧的碎瓦，嵌在厅堂的板纹之中，而后那人决心踏灭它，踏灭所有清晰之界，再带松吉来到角隅处。夏风怡畅，她不觉得恐怖、悲伤，阿哥口中的青燐鬼火竟也朦胧去了，人影变得无可察辨，她下意识地找寻自己佚失的珠钗，低眉时竟发觉自己那无力的、嫩枝条一般的雪腕被人紧紧攥着，她呆愣在那儿，不敢看他的诗泉挹注的眼，生怕就此落入机彀，再害了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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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吉侍郎秉持孔儒风轨，身行仁义，是以霁月清风的雪白为精神者，他的媵妾、子女无不志向在此，她亦然；但对于帝王之胄，他们因流血、争杀而愈发繁荣的民族，赐予他们孔武而决绝的灵与肉，甚至撇开他所谓的“富埒王侯”不提，在任一片天地间，只要你更有力量，便可以剥夺这土地上所有他者的生命，这点著毋庸议，他们分属两个世界，松吉阿，你不可以要求爱新觉罗成为一个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慈悲者，即便他的身上影着她年少绮梦，即便她也渴望情投意合。但她不可以，也从没有资格。
她按捺下悲伤和惶惑，用力将鹿腿上的箭拔出，那铁箭镞锋利沉重，不知是否划破她的手，掌中的殷红所属为谁早已不辨，只听见得鱼的哀嚎声大作，她却反常地不顾，直直从地上起身，亦敢正视他的眼，将他的箭杆昭示，毅然道。
——“如今阁下的箭在我手中，你可以杀了我，或者，射穿我的腿，再带去证明你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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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艇在樱雨下停渡，那些晃动的红烛在水下生长成嵯峨的红色植物，与素淡的樱瓣粘连一处，铺开一扇秾丽雅艳的彩笺，他们在当中悠游着，直到雪照耳畔沉甸甸的，身下的鱼船旁边多了一对儿晶珠的影子，它们重重合合，像打秋千，连带着雪照的心也上上下下的。「偶然」和「特意」，它们莫不是一对可笑的反义？此刻，居然意外地相合。
她以手摩挲了一阵，虽行舟之上无有镜鉴，却莫名相信王爷赏物的独到，扇坠儿、玉牌、剑穗，那些一向都是很好的，她心里这样想。可惜时命多舛，她再无安稳的身家可以凭靠，树倒鸟飞，实为世情之平常，而在亲历君王无情、富贵朝夕后，竟到了连一副耳珰的领受也需惶恐的境地，她明知可以怨怼、可以迁怒、可以求偿，却总有仍有诸般不忍心，至于那些妻子之于丈夫悬萝附松、浮萍托津的心境，更是妄念。松吉雪照认为他们二人彻底是两个个体，既不生恨，也难谈爱，这样的无关甚至比牵缠更残忍些。
“破镜本来难圆，何况你与我，从来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空诺而已……”她心如废池丘墟，实在看雍王良久，才这样酸楚地诉说，想及今日乌云遮月、风凛露冷，恐怕不会好眠了。
——“如今境遇更迭，人心变易，王爷眼前的，已是雍王妾室、罪臣遗女，不再是雪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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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涔涔的，就像雨季的月亮，浪漫已经萎落，在那霄天之上，流露出铜蓝色的、满含清怨的神色，旧语复提，难免又催下几行泪，松吉转身去，只管将头依偎在那位额尔德克怀里，轻轻太息着。
——“那僧院里的禅灯福笺，你既都已看过，何须一问？”
她对弥陀倾诉了许多，相望不相闻，月华流照君，在以前，那短促的相识、长久的遗恨不过寻常事情，原本可以随日月浮沈而消磨，怎会成为如今这覆水难收之势？
——“这些年千帆过尽、辗转于事，但雪照自嫁与你，我的庆幸、喜悦，仍旧比悲辛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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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闲谝无事，语及花覆金流的园眼、耕烟炊雪的樵人，看看山、聊聊水，如此芳瞬，已觉流逝百年。继而，额尔德克心诚则灵，遥遥天幕之中，果有几颗碎星点缀，尚不及照彻冥河，又在他们痴人等待下，结成匝匝如编帘般的穗子，轻轻从涯际掷落，松吉见身侧人喜不自胜，自己也随之笑起来，如常享受着同休等戚、共赴鸿蒙的命运，她深深看着那个身影，想起几年前的自己，身如聚沫，随人揉捼，有千般转变造作的可能，偏是他的用心、耐心，从一而终，方可教松吉雪照不至桃李飘零，甚至颠簸成了一支歌，她的感激与爱意羞于口，却从来在心里暗涌，或在不经意间从眼睛里跑出。
她双手合十，虔诚许下年年今夜的心愿，此刻不作双蝶比翼、不羡并蒂连理，只甘心作常门闾巷间相伴携手的训晖与雪照，光景梭织，何处不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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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烟花轶记
他们从画讲到人，从落日秋声讲到王朝的沦陷，立谈之间，似乎可以见微知著般的察觉他的性情，却不知是他匆匆留下的马脚，抑或是有意给松吉臆造来的，她自来纤细，事中的疑窦不难嗅探，但习惯的忠诚于人纯善的本心，这也是松吉大人自幼交予她的，处置世事的哲学。
之后的某个晌午，松吉从府中庞廊处再见他，方知他姓岑，诲痕玉，叫玉的人不少，可鲜有人让玉琢痕，比之世人渴慕的瑛琭、华满，岑大学士往往掺杂些看去有花叶，抚来无痕迹的奥秘，唯有待他专心无二的人，才可以钻进他那薄薄的缝隙处，将蟠亘其中的蜗篆逐个破解出来，但可惜松吉不是，论政经、论谋虑，她不灵敏地就如同冬天树洞的熊，这也注定与岑痕玉的相交总是浮光掠影般地。
——“松吉亦非显赫人家，世事盈虚无常，若一日先生发名成业，此卷留下您的墨宝，亦可教今日因缘际会昭著于人，无论怎么看，恐怕都是在下更合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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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不语问青山
松吉在她们曲婉、和节的闲谈间找到了难得的乐趣，但她不会天真地将海拉苏引为同道，毕竟在八旗女儿间，为图安便，大家总是惯于伪装面目，以无比协调的音节唱和，时来的热络、隐约的淡漠，诸如此类的……她被这样一位玉精的话攫住，又横睇去，端看一张多情又悲情的脸，实不足以写全生平际遇，唯有寸缕流露出的耿耿心愿，方算一些坦白，这样的她，让松吉雪照想起了另一个很像的人。
她卷起白羹，玉浆中笋荇为凫雁、菱藕为龟鱼，山樱棠果拟若斗灿膏烛，起伏流动，亦如同松吉的眼波，她又缓哄道，“是否也像一座白璧之海，我也在其中放一盏灯，保佑阿彩一家，团圆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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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道，假意未觉路旁衰草的凭吊，听不见烛夜风里的歌哭，在经历穷通之变、天时盛衰，须得承认她的怯懦与回避造就种种憾事，所以今晚，在朦胧的伤心、利落的辞绝之中她毅然决定选择后者，而当言语尽，松吉雪照好似卸下心头大石，不再迟移目光、优柔揣度，桥边正像一座船坞，她们并立着，向逐渐沉落的磋磨岁月挥别。
——“「它」便是你我这般凡人。这世上能有多少至善的真佛，多少憋恶的地狱饿鬼，善恶曲直自来浑浊，过分寻绎无非是一番自苦罢了，从前，我便是这样天真。”
她轻轻地解释，眸底澄清，旁若无意的抚慰着，人生的烦恼、歧路那样多，总该是有赦免自己，也赦免旁人的法子，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这些亦是我才有的领悟，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本以为，你会愿意亲自告诉我这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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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横公鱼
——“乌灵珠姐姐，多谢你。”
说不好要谢些什么，是送她一个深奥的蒙语名、佐一场夜阑风静的行走，或是不知情地料理着松吉心上的毛病，总之她是颇为感激的，较之巴林左旗的苍玛尔达，那个花发三月半的、永远使人仓促的女孩，同样受草原的露气濡养而成的乌灵珠子，而仿佛天成无迹，必然归入王子后庭之中，乌灵珠、乌灵珠，松吉忍不住默念起来，她不解蒙语，但也知是句好言语。
朦胧月中，她因适意的人与景而变得懒散，随侍的人提灯无数，另有马上摇晃，宛如沐浴在金色梦乡，放目高穹，灰色的山影与那望而不得的可怜心绪，似乎也浮泛起来。
——“自然，那些书中记载的陆离神异，得之不易，方是它的珍贵迷人之处。”

章五：青山响杜鹃
江南红吟绿赋万千，只是流声衢坊巷陌者，未必人人符实，夙昔与沈家格格同道，松吉已然见识过她的诗文，她颇善韵语，无谓寒郊华亭，凡能咏的，她即景成句，清声更胜常人无数，因而这话旁人不敢评，她却敢评。
璧烟当有远致，一如小舟楫摇千里，松吉却唯有在幽闺中执拘一生，论眼界、论心境，自远不及她开阔，只是挚友如此，无所谓苦矣，世情如此，有人远走，亦有人固守，蛩声不止，她看着那渐次衰老的草色，似笑非笑道
——“汝菲燕雀怎知雀之乐？种豆南山、采菊东篱，说不准，也算作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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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水鳞鳞
她从那些专属蒙古女孩的意象里钻研着，只是她从未离开过四九城，不知哈达苏木的波光会否比罗刹海更耀眼明亮，但额吉的意思，恐怕雪照知道，这是不分地域的一道公理性的法则，是至高至上的赞美，特别是德德玛的母亲，她有幻想过，那一定是一个拥有太阳般意志、懂俚语、会讲吃人传说，不会衰老，勇敢又美丽的女人，和那个久卧病榻，仰赖子女孝敬、丈夫善待，如此活满一生的袁夫人不同，自打她的丈夫，也就是松吉的阿玛罹世后，她的寄托无望，游走在旧时的寓居里，有时就像一个无声的鬼。
——“所以我们就不必谈论那些花落雁去的伤心事了，这些最好永远不要和你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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