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做坏了的旧道具放回架子上，转头去看忙碌中的摄影棚，棚内的3号摄影机正在下降，一直降到女主演斜后方偏下的位置才停下。女主演艾琳还在就剧本跟导演进行讨论——她是一个相当苛刻的女演员，非常注重对细节的把控，这场镜头排演过好多次，但很显然，她始终觉得不是很满意。
我把两手举起来交叠成方形，透过它看向场上的演员们，找了一个我认为的更好的拍摄角度。
……
就在我筹划“漫长的假期”该怎么过的时候，独立电影制作人大卫·拉斯特打电话过来，问我要不要重操旧业。他是我的狂热粉丝，好多次都对我说自己是自幼看着我参与的电影长大的，因此一直对我不再参与摄制创作耿耿于怀。
我委婉地告诉他我已经江才郎尽了，早把接力棒交给了更有热情和创造力的年轻人，自己只想做一个给他们搭建舞台的幕后角色——虽然我这个“幕后人物”所得到的大众评价向来毁誉参半——我说总之，年龄也大了，我已经疲劳了。
很显然他并不把我的说法放在心上，隔着电话用我以前被采访时说的话反驳我。
“别说笑了，保罗，你不是说过，‘我永远不觉得自己会老，真的，因为我一直向前看，时代在进步，我们从事电影行业的人可不会退步。’……你说你最喜欢的莎士比亚写的那句话是什么，‘使我老迈的胸腔里燃起了少年般的烈火’？”
“大卫，用一个人过去说的话来看待现在的他是有失公正的，盲目崇拜一个人也是。再说了，那些明显只是我面对媒体说的场面话。”
但我还是拗不过他，因为他又喋喋不休说了很多，最终我被烦扰着看完了他打算开拍的电影剧本。他因为说服了我感到非常得意，便接着对我说自己已经想好了女演员的候选人，想必是与我不谋而合。
“艾琳·温斯顿（Elin Winston）。就是她，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她不是你亲手推上荧幕的吗？”
我不赞同他的观点，我说：“我扶持过很多演员，对我来说都一样。毕竟，大卫，要我说，这本来就是我们作为幕后人员的工作。”
我可不认为艾琳会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二.
曾经我总是被叫到片场去修改台词，那时我还是个充满干劲的年轻编剧，十分关心社会热点，总是觉得自己是在用上帝的视角审视人与社会。就是那样的时期里，我在片场结识了19岁的琼·马丁森——在她用上那个后来为世人熟知的艺名之前，围绕她登台下场的就是这个不怎么响亮的名字。琼是个情感细腻，纯真，非常富有同情心且才华横溢的女人。我深深被她身上的特质吸引，就像漆黑一片的舞台突然被照亮，我的生命的舞台也亮起了灯光。她是舞台上受瞩目的人，而我是黑暗中的幕后人物，我的工作就是围绕沐浴在光芒的下的人，作为影子，为他们增添色彩，让他们以更好的姿态出现在观众眼前——至少前十余年我一直秉承着这样的信念。
我在我的出道作里描述了一个深陷于消费主义旋涡中的青年人，被铺天盖地的广告信息迷花了双眼，整天被那些资本打造出来奢侈物品牵动着鼻子，从而失去了自己梦想，变得萎靡不振。
就在男主角过着负债日复一日增加，不断用物质填补自己空虚的内心的时候，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时候， 陪伴他多年的宠物去世了。我在剧本上是这样备注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儿，以麻木的心情处理掉了这些事情。
然而，他已经深陷旋涡太久，无法即刻停下追逐的脚步，没过多久，他就又开始寻找可以用来抵债的东西以购买高额的产品。可是，从家中的仓库里翻出了来的，却好多年前拍的他与他的老伙计的相片和摄影录像带。其中一张是他和他的狗在帆船上拍的。
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在亲戚家附近的租了一艘帆船，他搂着拉布拉多犬的脖子，笑得十分开朗。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非常重视自己的这个伙伴，比他衣橱里所有昂贵的夹克，脚上的限定球鞋，已经堆积不下的新科技产品和马达声震耳欲聋的跑车都更为重要。他看着自己因高压的工作日渐憔悴的脸，对比照片上当年拥有的不多但充满精神的自己，沉思了一整晚。最终，在和往日朋友的沟通下，他终于下定决心出售掉了自己所有的家当，开始了朝圣般的旅行。
虽然我的故事遭到了大片的质疑和反对，不过琼说我的剧本写得很感人，为此流了一晚上的泪，这让我觉得她非常可爱。那时我和琼在很多事情上拥有共同的看法，会对一些事情作出相同的判断。我们时常会一起去广场散步，聊些关于艺术和未来的事，这些让我十分相信我们这种纯真的感情和和谐的交往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即使后来她事业节节攀升，以新的“名字”面向大众，开始发展和实现自己的野心，我也一直在私底下称她为琼，到后来几乎成为了一直怪异的偏执。
很多年后我在她那遭受到了挫折后仔细地反思了自己，意识到我对她所有的想法都是基于我自己的美化过幻想，因为对这个想象的执着我伤害到了自己，当然，也反过来伤害到了琼。
在好莱坞工作了几年后，琼不可避免地有了很多情感上的绯闻，有关于她和商业巨头的，和州政府议员的，也有和运动员明星的，和男演员的最多……当然，那时媒体非常看好琼和当时来美访问的丹麦王子的恋情。在绯闻最严重的那个时期，似乎一切都要板上钉钉的时候，她忽然一整个月杳无音信。然后她回来了，戴着左手的那枚戒指，霎时所有的谣言都变得苍白，媒体界一片哗然。
我呢，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埋头苦干。那时我已经从剧本家转职做了摄影师，整天都在拍摄现场忙碌不已，夜间结束拍摄后还得抽时间在床上研究电影镜头，以便跟上紧张的节奏。我们还是会在片场碰到，在我透过镜头看从她头倒仰过来的视角看过去的时候，我萌生了一个不太好的想法，一个对我在电影界继续驻足有阻碍的念头——我这样坚持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过几年约翰·赛林格退休了，他是我的导师，教了我很多东西，他对我最后的帮助是把我推上了导演这把宝座。

三.
没几日艾琳就给我打了电话。她一边在和我说话，一边似乎又在应付给她送餐的工作人员。我睡意朦胧，好一会儿过去了我才意识到她在阿提哈德航空的航班上。以前我也享受过他们的服务。
事实上我在睡梦中被人吵醒会火冒三丈，糟糕的是这个女人个性顽劣，就是喜欢我忍着脾气来应付她。
我对我的这个克星说我已经很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折磨。而且我已经嘱咐了我的律师如果我突然因为心脏问题离世，他就会指明她是凶手。无稽之谈。这时候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开始笑。
“虽然是这样，保罗，你不能因为我们之间有这些摩擦就不公正地对待我。”
“什么？”
“大卫把剧本寄给我了，老实说，我对这个电影很感兴趣，我可以削减我的报酬来出演。但大卫说你不论如何坚持把我从女主演候选的名单里剔除出去，”她压低声音模仿我的口吻说，“‘我不同意，你知道，我太了解了，伊娃·拉斯卡斯肯定比艾琳要演得好’。”
“我可没有这样说。”我打了一个哈欠，穿上拖鞋去厨房找垫饥的食物，她还在电话那头说(“我肯定比她要合适这个剧本。”)，我说。“他在戏耍你，他的公司还在起步阶段，出不了那么多的片酬，所以他用了激将法骗你去参演，还可以给他的电影拉足人气，就是这种把戏。”
她笑了一会儿，才说：“算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他没有这样说……不过，保罗，在此之前你都会推我一把，现在这样冷淡，你难道不是在对我对琼·马丁森的态度在生气吗？”
我刚把披萨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话题让我感觉不快。
我知道她没有出席琼的葬礼，还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说了令人反感的话，似乎是因为琼写了遗嘱，要将所有的遗产捐献给公益事业，而不是她这个女儿。这是我从旁人口中得知的，但我回避了相关的报道，并不清楚具体情形。
我皱着眉头咬了几口匹萨，才用含糊的语调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实说，艾琳，别再向我提这件事了。我是说，我烦透了，你母亲已经死了，我不想去追忆去世的人。但是每时每刻都有人要提醒我这件事，直到现在我还能接到电话，问我愿不愿意接受关于琼的事情的采访，说要做纪录片或者要出相关的书什么的。”
几年前，琼突然就死了。在去世的几个月前她还在个人主页上转发过一篇我们以前合作过的老电影的访谈，并且写了两句很高的评价，我以为借此契机我们能和解。我忙完手上所有的事，飞回美国，想着在下一届的电影节上向她打招呼，没想到已经错失了机会。
我已经尽量避开琼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了，最终也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和追悼会。消息出来好几天我才勉勉强强在推特上发了些用烂了的套话。
【一位巨星的陨落，仿佛一个时代的终结……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对此感到难过。】
我的态度和接收消息的迟缓程度遭到了网民的责难，那些人把我骂得一塌糊涂，还做了一些关于我的低俗搞笑表情包。
我又对她说：“我评估过了，这个电影不好，艾琳，我不是说剧本的质量不好，但是对演员不友好，整体氛围太压抑了，你还得为了其中几个镜头先增重再减重。另外电影有三分之二的时长都需要淋雨，容易生病。如果要我给你写剧本，我就不会这样写。”
“那当然，保罗，我做演员的时间足够长了，你觉得我会不考虑这些吗？”她跟她母亲一样倔强。
“如果你一定要参演这部电影。”我太困了，又打了个哈欠，顺便看了眼冰箱上的时间。“那就下周四前回纽约来，走个试镜流程。不试镜也行。大卫已经把他的电影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已经把开拍提上了日程。”
“好吧，我会回来的。”我想象她说了这句话后耸了耸肩，“说实话，保罗，退出高位后你没有回到基层工作的想法吗？”
“不，我决定当大卫的联合制片人，在电影的制作人员表挂个名，顺便去给那些愿意给那些海外的投资商打电话。我还想多赚点养老资金。”

四.
我在当导演的时候经常拿不到充足的资金，跟制片人的关系也非常差。他们总是想介入我的电影，加点吸人眼球的爆点，或者不靠谱的歪点子。我们在片场对骂，在会议室里开会时吵架，我毫无顾忌地批评他们这些外行人，说在不懂行的情况下插手我的电影只会让那些本来很好的桥段变得糟糕。这样恶劣关系反过来使我拍导演电影变得困难重重，我总觉得因为我没有处理好和他们的关系，所以才让一些看起来不错的电影中途夭折。
不过有一次，制片人丹尼尔·罗伯特约我去喝酒，他喝着喝着醉了，脸也变得通红。我在看酒吧电视里放的篮球比赛，他猛然用力抽了一下我的脑袋，一改之前的态度开始夸我。
他说保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男人之一，特别是对冲突桥段把握，还有那些音乐和色彩的运用实在是巧妙，《疏远》里最经典的一段是怎么拍的来着？女主角站在人群中间，一瞬间音乐到了低潮，红光、蓝光、白光交替……我被他拍晕了，揉着后脑勺，以为他在戏谑我，非常生气，就继续闷头喝酒。
他又说，可惜我们已经错过了电影最好的时候，电视剧和游戏产业瓜分了市场，就连自家买的摄影机也能拍一部电影。我们不再拥有电影艺术的话语权，必须要迎合观众的喜好，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生存下来。
我很不服气，把他的酒杯拿走，放了一份冰块过去。他哈哈大笑：
“我知道有些人可以在这个时代坚持做好的电影。不过电影说到底也只是消遣的一部分，现在到处都有有趣的消遣。当初统治人们娱乐生活的是舞台艺术，王公贵族都要让戏子到他们那去演出，电影的出现把它赶到一个可怜的小角落里，后来‘新贵族们’都在家中拥有了自己的影院。现在我们也有了。”
“不过没关系，还是会有人遵循着以前的经验，想靠电影出名，我们没那么快失业。”他接着对我说，“我知道你老是在背地里骂我。不过我很热衷于做制片人。事实上我不是故意刁难你，你要是在我这个位置上就会知道，我们不得不为钱的来去而伤脑筋，你每天都在那边乱花钱，一天浪费下来至少几十万美金就没了，你只考虑电影怎么拍好，可是观众不见得买你的账。我背负了很多骂名，不过我成功了，很多东西蜂拥而至。大家还是跟以前一样，时常要靠着大众评价不好的办法收获名利，总之，这不就是那些烂俗故事的套路吗？”

五.
我打电话给凯文·麦克莱默。他是一名白手起家的投资商，主要经营着霍利菲尔德医药公司，然后他又陆陆续续并购了一些其他的产业：海运，航空，酒业，互联网和地产。当然，他对电影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曾经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接手他投资的电影的剧本，着手对其进行修改。我知道他的本质目的还是推销他公司新开发出来的医药产品，在此之前他曾经大规模地向社会招收试药人，据说已经在印度先行应用。如果社会上能掀起这股风气，他的产品就会乘着这股东风变得更受欢迎。
我们在饭店一起吃了饭，他点了很多好菜，开了几瓶刚刚从酒窖里拿出来的陈年红酒，跟我大谈特谈，可是我最后还是拒绝了他。这个男人有许多我讨厌的成功人士的特点：他道貌岸然，缺乏怜悯，非常自恋，还喜欢用那些站不住脚的话来论证他疯狂且愚蠢的观点。我那时还是个执傲的青年人，坚决不跟我不认同的人合作。
我当上制片人几年后才想起他来，契机是我收到一个有趣的剧本，是关于长生的科幻性质的故事，虽然当时有很多类似的电影，不过凭着我对文章的直感马上就发现这个故事不一样。我知道他们公司的团队一直在做延长人类寿命的相关研究，还找了一些已经退役的官员和影星上电视节目来配合他们演出。不管怎么说，他马上就有一批药会上市，一定会很乐意投资这部电影。
果然他接了电话后对我大加赞赏，夸我是个前卫且有眼光的人物，一点也没有因为我之前把他拒绝了而感到愤怒——也许他忘了。不管怎么说，他让人开着直升机带我去亚利桑那州的大峡谷转了一圈，我们在胡佛水坝旁边谈了些艺术、历史和哲学，这次我们聊得很顺利。分别前我们握了一次手，相互拥抱。我感觉自己就像拥抱了魔鬼一样。
回到办公室后我发现琼在我的电话上留了言，说她晚上七点在码头的船上等我。我准时赴约。她包了一条船，我们航海出行。
此行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在她结婚后，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间隙，随着我们各自事业的向上攀升，这种间隙越来越大。我曾经试图甩掉这些念头，专心工作，不过我做这些事情的动力越来越少，也有了一丝疲乏的心理。
我在电视上看到她荣获了奥斯卡奖。上一次拿奖的时候，我导演的作品和她参演的作品都得到了提名。最终，《狂风骤雨》包揽了最佳女主奖，最佳剧本奖，最佳导演奖，最佳音乐奖等六项奖项，我一无所获，与所有奖项失之交臂。我非常高兴能够听到她站在领奖台上发言，但又有些失落，那一刻我就觉得自己没必要再拍电影了。我不认为我像别人说的那样灵感已经枯竭了，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失去才能什么的。我肯定能写剧本，拍出让自己满意的镜头，能当导演。但我不再乐意做那些事情了，我做所有这些事的动力已经没了。我想我是时候为自己的人生添砖加瓦，去尝试些没做过的事情了。所以我就跑到大学去，学了很多关于经营的知识，看了几百份发行报告和财务报表，开始对外扩展人脉。
琼的裙子随海风飘扬。夜晚的风令人感觉有点冷。我以为她会跟我抱怨些生活上的事，或者戏谑一下我这些年做的不怎么好的事，然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知道这件事有点突然，但是听我说，保罗，我希望你停止和凯文·麦克莱默的合作。”
“怎么了？”这让我非常吃惊，我没想到她对我现在的事还了解得这么清楚，同时又很为难。麦克莱默是这个影片主要的投资人，他还为我们的部门承担了一些上个季度的亏损账单，而且又是我主动找他的。如果他退出，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他的帮助了，这部电影恐怕也多搁置几年。如果我不能完成今年的上映指标，我就得去负责另一部更烂的作品。
“不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她显得相当烦躁。“你没听说过他有不好的传言吗？”
“你知道，琼，我从来不相信流言蜚语。你也有过，我也有，你应该知道人们口传的东西是不值得相信的。”
“你怎么会这样一概而论？保罗，有些事情就是需要保持敏感，不然就会栽跟头。而且，这不是个适合公映的故事，如果是过去的你，就不会去参与这种不符合你风格的电影。”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过去写的那部跟这个主题相反的剧本，我在里面隐晦地暗示人类贪婪的追求所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到后来这又变成了一个通俗的套路。
“你没看过内容，这个剧本的情节很好。它不是一个传统的关于人追求永恒寿命的故事，我打包票，不是那种为了吸引人眼球而写的烂俗的故事，它是一个有哲思有宏大主旨的……”
“我不需要看剧本！”她尖声打断了我，我被她吓了一跳。随即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转头面向大海，似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她才用较轻的声音说：“我很清楚，保罗，你的特质还停留在过去，还是个编剧，摄影师，导演，不是商人，所以你没办法拥有正确的眼光。”
黑漆漆的海水上反着一些亮光，灯塔的光照射过来，我们两个人的影子落在甲板上。
我突然发火了：“你以为你了解我什么，琼？！”
她惊愕地回过头来看着我，我在甲板上踱步，从她的左边绕到了右边：“你不是一直在关注我吗？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的合作人是谁？那你就应该知道，现在别人都是怎么称我的，他们都叫我‘固执的暴君保罗’！”
“我不是为了……”她的身体随着我转动，“我当然有在关注你，我们有很久的交情了不是吗？我不是想干预你做什么，保罗，我是在请你帮忙，你把这个项目卖给其他电影公司，造成的损失我来承担。”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但我心有点软了。我回想了一下我这十多年来的心路历程，觉得自己不能再被她身上的香味牵着鼻子走了，便下了狠心。
“我告诉你，”我拿出以前当导演时跟制片人较劲的劲头，“你休想指示我该做什么！”
她叫了起来：“……你在发什么神经？！”
我也觉得我脑子发热，十分不正常。但我反过来找她麻烦：“那你又有什么毛病？我做的事情有什么必须要你来指点的地方？”
“你不知道内幕，凯文·麦克莱默一直在推动他疯狂的计划，他命令手下到处找人试药，害了很多人。他是靠着收买药品检测员才通过审查的。你这样帮他推动这批产品，不担心因此而受牵连吗？”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我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用稍微平静了一点的语调说，“你不用说服我，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不会再改变了。没有我的推动，也会有别人推动。这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吗？你不看前内华达州州长在电视上说什么？他说，‘我用了一个晚上，效果非常明显，整个人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一样。’”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船上掠过一两只鸟的影子。我点了根烟。她终于转移了话题：“你不会为此而难过吗，保罗？你伤害了那些导演和编剧的才华，你也曾经是编剧和导演。”
“就是我以前总是遇到挫折，才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同情心理。话又说回来，我只是做我分内的事情。如果他们达成目的就得面对困境，包括与人争斗。而且说到底，大多数的电影也不过是在构筑虚幻的东西，一些人们根本实现不了的幻想，那些妄想从影视世界里得到什么的人，早就该毕业了。为什么有人要对虚假的世界这么执着呢？”
她不敢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惊愕地瞪大眼睛。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保罗，电影艺术是人们表达感情的方式。”
“他们为什么必须要通过这种媒介来表达和共鸣？难道他们不能面对自己的真实生活，是个懦弱的人吗？”
琼不再说话了，低下了头，我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睛在不安地游移，连嘴唇也在颤抖。
船靠岸了。我下了船。
“你会后悔的，保罗！”
她最后在我的背后说了这样的话。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么尖锐的声音说话。
很快，电影的广告就开始被投放。在商业街，地铁站，所有人群密集的地方。我们在运营上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让电视台保证电影的广告有足够频率的播放。
电影上映后，麦克莱默给我送来寄来了他上市的药，注射用的，还有口服用的，以及很多麻烦的测量仪器。我是想法古朴的家伙，很厌恶那些带给我病殃殃的感觉的东西，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有自信把这种药送给别人。结果这个男人还是像以前一样令我讨厌。
我把那些药都倒了，换了当时市面上一些模样很相近的儿童食品，当着他的面倒出来口服，告诉他我一天两颗，吃得很好。
电影受到了很大的争议，不过最终的票房成绩很不错。

六.
正如琼所说的。那批药后来出了问题。霍利菲尔德药业遭到了很多被广告所欺骗的平民的投诉，第二次样本的检查发现里面有很多不合法的成分超标了。
凯文·麦克莱默一夜之间消失了，为此担负责任的是一些没什么名气的药厂实验室的研究员和一些收了贿赂的审查人员。我跟他们合作的关系被媒体爆了出来，也受了牵连，众多的报社把我描述得一塌糊涂。更雪上加霜事，琼直接就在公开场合批评我急功近利，向媒体说了我很多坏话。
我没想到她会说的这么直接，我觉得她应该给我面子。毕竟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知道肯定是因为船上那次争吵的影响，但我总是觉得一码事该归一码事，这种私下的吵架不应该放到明面上来。这应该是我们私人之间的纠葛。
而且电影明明非常好，也受到了波及。向海外推行的计划被推迟了，电视台也终止了买下它的决定。
我非常恼火，把领带解下来扔在桌子上，把桌上的东西通通往墙上砸，然后坐下来把腿架在桌上生闷气。
一整晚，我都在想办法。我想我不能就这么失败了，必须向琼和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是受到挫折就轻易放弃的人。接下来的几天内我打遍了所有的电话，决定动用我的全部资源为我撇清关系。
然后我就跟琼拗断了，也开始找机会在网络和媒体那边攻击她，特别是她参演那些成品十分平庸的电影的时候。我们在公开场合上针锋相对，关系越发恶劣。私底下，我一改过去的形象，穿上那些昂贵的高级定制西装，戴上名表，并开始了自己的造星计划。在那以后的几年里我扶持了诸如珍妮·费希尔，伊娃·拉斯卡斯，兰迪·米尔伍德等一干演员。围绕我出现了诸多流言蜚语，我收获了一系列莫须有的罪名，甚至有两次被告到法院，但都无罪释放了。
七年后我和丹尼尔一样，买了自己的豪华别墅，就在他们住的地方的附近。

七.
他们安排了一场人工降雨。
时间很晚了，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10点58分。
光源在对面不停地乱晃。女主角赤着脚从光照过来的方向踉跄地向这边走来。根据剧本，她已经被自己执着追求的艺术逼到了绝境，现在她的大脑产生了幻觉，感觉周围都是白色的雕像在追逼着她。正对位的摄影机这时候向她缓慢她拉进，她又走了几步，猛地在镜头前停了下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一样，她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乎是惊恐又像是绝望的笑容。此时此刻，她的精神终于崩溃了，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抬起颤抖的右手，把两只手指尖抵在太阳穴上作出手枪状，嘴唇微微翕动。
砰——
这是结局的场景。不过这不是最后一个拍摄的镜头。我们还有大约三天的安排。
拍摄完这幕后工作人员赶忙给她披上了毛毯，她喝了杯热牛奶，然后去更衣室里面换衣服。
我和大卫两个人穿着雨衣，在一旁聊天。
“说真的，大卫，我很讨厌一部电影里有这么多关于水的情节，这让我想起了很多糟心的事情。我记得我当摄影师的时候有一次是在一个地形复杂的海岸边拍的，那还是早上，雾气很浓。我没有经验，别人也没有，镜头老是蒙上湿气，怎么也拍不好。当时预算很紧张，再不抓紧时间早上就要过去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哦，我记得，《恋爱之季》（Season of Love），是不是？我肯定不会记错，当时站在你镜头前的就是艾琳的母亲海伦，不是吗？”
“哦对了，该死的，我光记得透过镜头一片模糊，我忘记是给谁拍的了。”
“保罗，说实话，你肯定是因为跟她母亲的关系才特别偏爱她，不是吗？”
“不可能的，大卫，他们都喜欢她，我不喜欢。我在踏入电影界的前十年就把对女演员的热情耗光了。现在我只喜欢健身房里的肌肉女，越壮越好，这样我在超市大采购回家就不用自己搬东西上楼了。”
“你确定你们吵架的时候你的脑袋不会被一拳打进墙里吗？就像Tiktok里那些滑稽的短视频一样。”
“……我怎么觉得你巴不得我立刻去见上帝？我以前跟你有过节吗？”
“是你老是自说自话，我从来不信。”
“不过再怎么说，我五十几了，完全没有竞争力。肌肉女也不会把我当甜心小宝贝了。”我又看了眼拍摄场地，工作人员正在把布景拆除，把那些雕像搬走，“你看，艾琳现在还是受小伙子欢迎的年纪，我记得她三十……三十一，比安妮年轻七八岁，正当季呢。我真嫉妒她，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我可不会在她面前提这些。
好莱坞的女人大都介意自己的年龄。就像运动员有职业巅峰年龄一样，上了年纪的女性演员也会渐渐失去光彩。有些人的职业发展得非常缓慢，当她已经熟悉这个行业，变得非常出色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就被更年轻的同行夺去了光彩。这个行业本来就充满了年龄歧视。
艾琳呢？艾琳很好，她的演技就非常成熟，第一次参加电影就表现的比琼当初出色得多。不过我可不敢打包票她不会逐渐受到年龄的影响。而且老男人和年轻女人的故事总是比老女人和年轻男人的故事受欢迎。
“我说，保罗，凭你跟她十几年前就开始合作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传闻，就知道你的公关肯定一直都在背地里在干活。”
“我的公关从没做过这种事情，他们已经不想干活了，他们只想在油管和Tiktok上看我当恶搞视频的主角。”我不喜欢别人认定没有的事情，不过又说服不了他，就转移话题。“说到这些，最近有个家伙给我出了一本书，又把我那些老账给翻出来了。他们把以前《好莱坞报道者》描述我的话都摘录了进去：‘保罗·奈特已经活成了他曾经最讨厌的样子——一个只想用高级家具装饰他新买的曼哈顿顶层公寓的唯利是图的制片人，总是强加些拙劣的爆点把好的剧本搅得一团糟’……‘他对他的老伙计一点也不客套，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钱。’我没想到2021年还能看到这么老的评价，真令人怀念。”
“写书的人都这样，你知道的。他们整天都在‘公允地评价别人一生 ’上钻研。”
“我认为他们说得不错，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崇拜我什么，我在好莱坞混了那么多年，真心觉得好莱坞给人的感觉就像音乐剧《日落大道》里所唱的那样，容易让人变质。”
“我从来没觉得你变质，保罗，只要你重新开始做导演……写剧本也行。”
工作人员都走了，艾琳还坐在椅子上。她可能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就仰起头来，我看见她满脸雨水，可能还有泪水。
“你不把脸一起擦干吗？”
“哦，”她稍微用手往内眼角搭了搭，“我要看看你这个冷漠的男人对流泪的女人到底有没有同情心。你肯定会说，‘我从来不相信女演员的眼泪’。”
这个把戏她玩了好多次了。
——“你应该知道，甜心，我现在已经对你厌烦了，你这些玩弄男人的招数对我没用。”
我想我该学着我以前写的剧本里的台词嘲讽她一句，不过我可不会这样说，这不符合我的风格。她现在嗓子都哑了，还有鼻音，因为瘦的只有骨头的关系，在我面前显得非常弱小。
我把两只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凑近她，好笑的说。
“我肯定不会心疼你的，不过你可以让你那不能公开的男朋友晚上来照顾你，叫他和你多亲热几下，这样他就会被你传染感冒，如果他是个公众人物说不定这两天我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你怎么比娱乐报的记者还八卦？”
“啊？哈哈哈哈——”我捧腹大笑。
过了三个小时她情况恶化了。她打电话给我。

彼时我已经回到了年轻的样子，正以宇宙探险员的身份在宇宙尽头的某个小行星上探索。这个星球上可以看到两个太阳，天空的景象波澜壮阔，彩云不断快速流动，是地球上白云飘动速度的一万倍。我艰难地在风尘中行进着，终于在大沙漠中发现了一个刻有神秘铭文的石柱残骸。它蕴含着宇宙间所有的智慧与哲理，记载了过去，连通未来，霎时间，尊崇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从背包里拿出检测仪器，正打算对它进行扫描，石柱里猝不及防地传来的了一段音乐，竟然是我的电话铃声。
我从床上掉了下去，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拿起手机，正准备骂人，那个女人隔着电话虚弱地对我说。
“保罗，你在吗？……你有退烧药吗？”
我打了个很大的哈欠，不大舒服地挠了挠脖子：“……你发烧了吗？”
“我刚刚量过……104℉了。”
“你给导演打电话了吗？告诉他你明天请假。”
“不，不需要，过几个小时就好了，不过我现在很难受。”
“行了，别逞能，你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好的。”我想了想，安慰她，“没什么好急的，独立影片公司的电影制作周期一向很长。就算拍完了，也不会那么快上映，大卫还没有和任何大型电影公司达成过供片协议。”
“……保罗，现在有人想要抓我……要是不快点拍完女主演说不定就失踪了，你会更加头疼。”
“你在说梦话吗？”
“嗯。”
我不得不半夜开车到她住的酒店。地上卷成一团毯子和平整的床单告诉我她回来后一直都蜷缩在沙发上。
“你快睡吧，”我把她抱到床上，看到床头有个记事本，就拿起来画了组分镜，“我刚刚开车的途中想好了，剩下的镜头我们换个方式拍，用替身也能完成。”
“我知道，你就是想让伊娃·拉斯卡斯来演，你一直惦记着她。”
“你干嘛老提伊娃，我从来没说过她，我们都快拍完了。你放心吧，接下来我戴个假发，穿上女装去替你演，肯定不会让别人看见我的家伙的，我会穿很紧的弹力紧身裤把它绷住并藏起来。”
她烧得太高了，难受地哈了口气，半天才说：“……你好恶心。”
我真不希望她那么虚弱，她一弱下来就折腾不动了，这样就会让我感觉她更加像琼，而不是总给我找麻烦的那个坏女人。这种时候我就会萌生一些不好的念头，告诉我琼的样子才是她的本身的样子，而艾琳是她演的。
我叹了口气。
“你瞧，你就不能注意点吗？我早就告诉你，你没什么经验，你减肥减得骨瘦如柴，肯定没有足够的抵抗力来应付这么多场雨。现在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得来照顾你。”
“……保罗，”头发盖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不要再跟我谈年龄的事，可以吗？”
“我是说我的，不是你的。你还年轻得很。”
“任何人的。”
“……好吧。”

我在出任电影公司的高级副总裁后又有点恢复了自己的本性。
多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对我而言参与电影摄制的乐趣还是远胜于经营公司。跟别人的勾心斗角让我的内心十分疲乏。我和其他高层的关系很差，在次年的经营企划方面也有相当大的矛盾，后来他们又勾结起来对付我，让我承担了一堆烂摊子的责任。最终呢？他们赚得盆钵满盈，跳槽去了对手的公司，而我被解雇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失业。我从我工作开始就一直活跃在电影的世界里，这让我心里有很大的落差。当天晚上，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像个没有成就的落魄的中年人，看那些流浪汉在街上走来走去，洒水的清洁车穿过街道。虽然我很快收到了别人抛来的橄榄枝——克莱德和奥古斯特都说我应该去他们那。不过当时无论是派拉蒙还是华纳都和哥伦比亚相差无几。几大传统电影大公司的内部都趋于同化了。
我思来想去，最终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想，我已经疲于听别人的指挥了，就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合伙开了家电影公司，我担任监制。
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这个比在哥伦比亚或者派拉蒙或者福克斯都难做得多。因为我们没有任何成型和固定下来的东西，只有从大公司里学来的一些经验，和一些人的联系方式。
我开始为所有的事情头疼，不得不为影片垫资，这在行业内曾是一个很大的忌讳。次年我们找了詹姆斯、克拉丽莎和奥利维亚等人来参演我们的《逃离永昼岛》，他们都嫌片酬太少。
就在我怀疑我们和大影片公司签的供片协议就要完不成的时候，一个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一个自称是琼的女儿的女人对我说，她马上就要出道，想要在大荧幕上一鸣惊人，希望我给她固定一个公众形象。
“你会亲力亲为的吧，保罗？”她用调皮的口吻挑逗我，不过我觉得她的思想很成熟。“这个正是向公众证明你还没有失去才华的大好机会不是吗？”
女人说话的语气让我的灵感迸涌而出。我花了三天时间快速地给她编写了一个剧本，一个跟琼·马丁森完全相反的角色，电影名称也跟琼的经典影视作《好女人》相反——《坏家伙》。
看着艾琳·温斯顿的巨幅广告在商业街展开，前所未有的情绪在我的心中荡漾开。
我不知道琼会如何看待我和她女儿合作这件事情。不过我知道如果她看了电影就会明白，我从未失去制作电影的实力，更重要的是，那些过往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会执着以前的风格，再也不会怀念以前的事、追逐她的影子了。

八.
我在家门口抽烟，雨水不停地从房檐上落下来。
最近美国东北部一直在大雨。这种没有止境的阴暗天气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让人觉得糟心。
一支烟很快就要抽完了，我正准备回去，眼角瞥见到雨幕中有一个影子朝我这边走来。
艾琳突然就出现在我家门口。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暴雨天的雨幕里行进，还任凭雨水打在她身上。
我看了看她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神情在雨水的衬托下显得哀伤可怜。我把最后短短一截香烟从嘴巴里拿下来，问她：
“你被你那个神秘人男友抛弃了吗？”
“比起这个，”她微笑着对我说，“一个女人在你的家门口浑身湿透，你不应该充满怜悯的照顾一下她，让她进去坐坐吗？”
“不好意思，艾琳，那是俗套爱情故事里的套路，我是个不按寻常路走的人，我的做法就是把那些要私闯民宅的人赶得远远的。”
她去浴室洗澡了。我打开电视看大联盟的棒球赛回放，波士顿红袜对多伦多蓝鸟，我想她也许会有兴趣，因为不久前她才参加开球仪式，去给赛季开球：身穿杨基队队服的艾琳抬起左腿，手高高举起，随后用力往前挥，投了一个漂亮的好球。连职业运动员都评价她有体育天赋。
现在多伦多蓝鸟的投手投出了四局上半局的第一球，一下进了捕手的手套，没给对手挥棒的机会。
浴室那边传来了吹风机的声音。她已经洗完了。一会儿后她裹着浴巾跑到了楼上转了一圈，然后又下来，问我：
“你没有给女人穿的衣服吗？我是说，没有女人在你这过夜吗？”
“没有，我说，要干事就应该在酒店干，我不喜欢人家把我的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打扫起来很麻烦。”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球赛，“你就凑合着穿一下我的衣服吧，要不就一直光着，等到雨停了裸奔回家。肯定会上明天的头条的。”
“天哪，”她用不可思议的口吻夸张地说，“你可真说得出口。”

“当然，我已经快是老流氓的年纪了。再说我写的剧本台词比这还流氓，你还不是一样演的很开心。”
“那不一样。”
“好吧，我得承认，克里斯托弗·西尼斯比我有魅力得多。”
“噢，不是，”她嘟囔着说，“不是那个原因。”
“哦，不过，”我想起来了，“我有一个女人的人体模特，放仓库里了，她有穿衣服，我可以把那些扒下来给你。”
“原来你还有这种癖好。”她的语气听来有点嫌弃。
那是我以前用来研究如何把电影镜头拍好买的，我搬家的时候一起把它搬过来了，只是没再用上。
我懒得跟她辩解我不是个变态，她觉得无聊，又到处去转，结果翻出了一套我以前穿的衣服，然后她穿着那件略显宽松的t恤在我眼前晃悠，饶有兴致的在我架子上翻来翻去。
“你喜欢克洛伊·杰克逊的书吗？”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觉得她的故事病态而且畸形……往旁边挪点，你的屁股挡住我看电视了。”
她不理我，捧着书坐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你怎么看待梅·史维森拍的《无言一刻》？”
“乏善可陈。”
“那么，你觉得克里斯蒂安有才华吗？”
“哪个？”
“克里斯蒂安·弗兰克尔。”
“一般般。他不是靠着那件事出了名吗？他不是借试镜的名义让没有经验的少女在小房间的镜头前脱光衣服，做了些事吗？他已经把自己的清誉毁了。我可不跟他来往……你的胸大肌挡住我看电视了。”
“保罗，我是你一手塑造成型的女演员，你应该多花一些耐心在我身上。跟我聊聊拍片上该注意哪些细节之类的，让我发展得更好。”
“别夸大我的作用，你明明就是借你母亲的名气引起大家对你的关注的，再说了，我才不管你是女明星还是总统夫人还是英国女王，这是我的私人时间。”
“我听说你以前经常和琼聊天。你很乐意在空余时间跟她讨论那些，可比现在积极多了。”
“你不是说你跟她闹翻了吗？搞了半天只是叛逆期的小女孩和她妈妈吵了一架，妈妈叫你吃饭你就哽咽着回去了。”
“哦不，我是说那之前的事。”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你以前是个笑得很傻的愣头小伙，后来变成了一个混蛋。‘如果打扰他的赚钱生意，艾琳，他马上就会跟你翻脸。’”
“这可不是小女孩应该听的床前故事。你的童年不会总被保罗·奈特的经历所围绕吧？那可太悲惨了。”
“不，她是告诫我不要因为保罗以前创作过有意思的电影就对他有好感。”
“琼说得对，你应该听你妈妈的话。”

“你干嘛老叫她琼呢？”
我喝了一口水，说：“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母亲的真名吧？……如果你不清楚，那就打开维基百科之类的网站查一下，上面什么都有。”
“我当然知道，只是你这样叫很奇怪不是吗？你从来也没有叫过我真正的名字。”
“……”我看了她一眼，“我可不会告诉你，这样你转头就会告诉你妈妈。”
“我真的跟她翻脸了，所以我来找你玩，”她竭力想把我骗好，“你要知道……她对孩子而言可不是个好的母亲。因为她总是在片场忙碌，我就只能一个人在家里玩，看些家里的影片。”
“小孩子才不会在意导演是谁，编剧是谁，制片人是谁，其他工作人员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只会想象自己是故事里的人物。”

按艾琳的年纪推算，她应该出生在我跟琼认识的头两三年，这非常不合理，因为那段时期琼一直在拍戏，我们也经常接触，有这种事我不可能不知道。媒体认为她在年龄的事情上撒了谎。我没去深究这些事情。
“我知道，保罗，”她向我眨眨眼，“在你眼里一开始所有的女主演都是在演琼·马丁森。”
我微微皱了皱眉，她的话让我一时有点语塞。我没想到她的直觉这么敏锐。这件事我隐瞒了很久，时隔多年忽然被她女儿揭示，实在是……所以我辩解道。
“一开始是这样，后来不是了。”
“你急于想摆脱她。”
“确实有这样一段时期，不过最终我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从1997年开始？”
“不，从2000年开始，”我笑了，“你看从哪里开始电影的危险镜头增加，就是哪里。”
“为什么？”
“因为琼曾经在片场受了伤，为此我刻意删除了很多危险的镜头，后来我保留了这个习惯一段时间，即使做上制片人也会跟导演这样沟通，让他们放弃这些桥段，直到我想起来我的本性不是这样的。”
“原来你还挺贴心的，我以为你是个喜欢看演员在电影里饱受折磨的施虐狂。”
“现在都用替身了，她那时候没用。她曾经年轻气盛，非常倔强，现在就算不用也不行了，保险公司可不同意。”
“你没有想过你还是摆脱不了她的影子。”她又向我凑近了点。她的领口开着。我曾经透过镜头看过琼的这些东西。“我看起来像琼吗？”
“不会，为什么？这点小把戏影响不了我，艾琳。世界是美好的，我最近迷恋运动，我在参加公路自行车比赛的时候看中一个有拼搏精神的可爱女人，她很快就会成为我的老婆。”
她咯咯咯地笑了。
我忽然想起以前我自己写的那部电影的剧本台词，一个电影里的电影。
——“见到你真好露西，看你这张苦瓜脸就知道跟我分开后你过得不怎么样，不过保养的真不错，还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一样。”
那个不善于言语表达的女人把头发拨到耳后，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得意的男人。他接着说。
——“你瞧，上帝一点也不偏心坏心肠的女人，你过得和我一样不怎么快乐。”
——“天哪！”
从超市购物回来的露西菜掉在地上。
——“西奥多！我们多少年没见了？见到你我可真高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了？”
她上前拥抱他，早已因为忙碌的婚后生活把他们年轻时的恩怨抛到了脑后。露西很开心地给他介绍那个和她年轻时候样貌相仿的女人。
——“这是我女儿。”
老光棍的表情一下变得比露西不开心的女儿的表情还要难看。
我还记得那部电影叫做《时光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