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风尚有些冷，似要用尽冬日的最后一丝余威。但满山的绿意早已层叠渐起，更枉提这座傍山而建的别苑，早是姹紫嫣红尽开，留待主人家赏玩。
小主人却是个煞风景的，梨花落雪之下，本应春水煎茶，我却兴之所至，练起了荒疏许久的长刀。剪步斜入，右推横挑，最终以担肩刀势收尾。
这时才看见廊下霞明玉映一般的佳客，收刀归鞘，问她，“大夫不是让你好生静养，怎么出来了？”

打头一抹新绿，几步之外是花攒锦聚，灿如霞光。置之死地而后生，柳明花明，应是竹林间恰好的叶簌云动，失一毫一厘、错一分一秒都无法促成的机缘，使我此刻得以幸运地栖身金银台的远春。
这守备森严的公主府别苑，除非明月春风识我，且肯为他们差遣，否则一时半刻，十杀门的人是找不进来的，我未急言离开，已是萌起傍他避祸求生的私念，于是他这样关怀备至，更让我感动惭愧，没有答话，摇了摇头，却说其他。
“承蒙照料，待我痊愈，定会想办法赚钱还给您，若有其他吩咐，我也会照做，除了——”

除了什么——？
以身相许一词悠然蹦出，一字一字敲在灵海，仿佛昭明我心罪妄。不必明说的话有时最直白，我有些瞠目结舌，握着刀鞘的骨节蓦地收紧，继而另一只手慌乱地摆在空气里，试图挥走传递出的纨绔信号。
“不不不，姑娘放心，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我不会说出去毁你清誉，也……未想过让你以身相许。”

嗯？
“杀生害命”四字钳唇涩齿，我难以启口，却为他误解成了以身相许。
一时间，原本空自低回的愁雾，亦教这偶然的轻快给打破，尤是他郑重其事的解释。我听他说完，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了。
“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她的目光淡淡，却似看穿了我，静静地灼热了我双颊。我将刀靠在梨树上，弯身，平息，再回身时已安顿好所有思绪，仍就夷然自若地跟着笑出声。
“怎么了？”
树影筛过几缕金黄色的阳光，将半个她浸透，我跟随光影的脚步，踏过台阶，转入游廊下，倚在她身旁的漆红栏杆上。
“武师父讲的故事里，但凡英雄救美，大多跟着就是这个桥段。”
故事外，也不过刚开始而已。

我曾以为剑为我所持，却不想潜移默化间，我早为剑所役，我的杀性，它的戾性，怎么分得清？譬如刻下，我想报答他，首先想的也并非寻常女子许情的风月桥段。适才我在廊下默默观想良久，剑、刀，都是杀器，无论山上交锋，还是他园中独自游刃，却都处处留有余地，是我萍寄江湖从未见过的，即便那天情势危急的瞬间，他见我血透白衣，依旧选择先丢兵而降，若非我力量不支，恐怕——
只可惜，我无法以全部的真诚来回报他这份难能可贵的善意，笑意渐淡了，看着槛外平静无澜的湖面。
“我知道，公子是个好人，救我是出于心善，不为别的。”
春光把湖水织成锦缎，次第层叠着碧天薄云、斜柳琼花，这样的纯净与美好便是他的生活，我们云泥异路，何谈其他？故事终究是故事，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或许都该一笑置之。
“你的武师父，他不止教你刀法，还给你讲故事？那你用刀处处手下留情，也是他教的吗？”

“我师父啊，他说刀下留情是为忍，但我只是觉得战场杀敌倒罢了，平日切磋点到为止即可，我不想伤人，刀都没开刃呢。”
薄云蒙蒙仿佛山雾似的，日光将湖水跃出碎金般的光芒，风从湖面荡来，又凉又润，立时吹散了半身汗意。我想起从前那些朗月星稀的夜晚，月光照得庭院碧清，屋顶上两人把盏，师父那像水面倒影一样荡漾不已的笑意，总会在某个时刻慢慢冻结住。
“师父每逢吃醉了酒，总爱说东说西的，有时候我也分不清师父说的是曾经，还是道听途说的故事。”
“此处风凉，你冷不冷？”

“刀下留情是为忍，这样，免不了要伤己。”
这时再看，他颈侧的损伤已经平复，瞧不见血痕了，开玩笑似的。
“我当时可是把你当成了敌人。”
燕衔泥、莺啄柳，春的声色如期而至，可在三月以前，百草凋零、檐流不坠，此远郊的城下烟波还埋在冰雪里，是清孤一片的幽境，三月之期过去，东君分付晓风吹，这个寒冬便什么都没有留下。可若历十年寒冬，如何能不在身上、心上留下什么呢？学武为战敌，非为切磋，没有长灯夜话，惟雨暗寒枕，涓涓不是酒。
闲风扑怀时，一壁想起昨日事，一壁回应着点点头，往厅中走。
“昨天有位姑娘来寻你，说要借昆吾刀一观，但你不在，不知她今天还会不会来。”

“你身临险厄，察觉我提刀跟在后边，自然有些草木皆兵。这世上人有善恶，多加设防并不是坏事，更何况你是个姑娘，万分小心都不为过。
游廊枋梁上的苏式彩画渐次退后，转眼已步入花厅，朝水那面半卷着的斑竹帘，此刻磕磕绊绊地轻扣着窗棱。
“而且我武艺还算高强，你未必能伤我。”
说到此，又瞧见南窗一方一方的玻璃，唯有一处空荡荡的，由着海棠花枝横生探入。那是旧时顽心耍刀脱手击碎的，偏偏小秋不许人补，执意留作画轴，日日由四时之景展示我的罪证。忍不得偏头一笑，立时又正经起来。
“我晓得是谁了，可真不凑巧，几日前我师父出游了，没个两三月不会回来。缪姑娘，你且坐着，我去叫人传个话，免得她再扑空白跑一趟。”

风息温驯，光筛帘而进，一痕深一痕浅地照在人面上。我看着他饱含自信的笑，不置可否，一本正经地同他商议。
“是吗？若有切磋的机会，请你万勿忘记你师父的教诲，手下留情。”
软翠簇拥怯伶伶的海棠，将一泓胭脂从上而下地流进眼里，倒像夺画而出的景儿，教人疑上一疑是真还是假，专注地看，转念一想，这样闲暇的鉴赏，居然有那么一时半刻落在我身上，眼前这富贵公子的顽趣诸如此类，想来还有很多，人间缦烂悠哉莫过于此了罢。
“好，你去。”

热意从脚底逐至灵台，此室无窗，壁上的水汽汇成珠，一点点蜿蜒而下。我面朝下，渐渐浮起，忽在水中蹬足，将自己送至她身边。
“呼。”
出水时带起一片水花，尽数洒在她裸露在外的蝴蝶骨上。我越过她的肩，去够摆在岸边的一颗橘子。

【小臂交叠，下颔抵在其上，人趴在岸边，眼睛却闭着，一动不动地。直至温热的水珠扑在背上，我稍稍睁开一条缝，在白雾水汽中瞧见她的手】
少吃点儿，【一懒，声也变得嗡嗡细细】橘子吃多了手黄脸黄，可不好看呢。

橘皮放在岸边，一点点将白丝剥净，掰下一块儿递她唇边。
“才第三个，若不吃，岂不辜负了橘子千里迢迢来你德胜府。”
自己嘴里也塞一瓣，脑袋沉进热水中，咬碎开来，冰冷的清甜蔓延。我鼓着腮嚼完，脑袋清醒，便去闹她。
“姑姑，逢白他们在外头打雪仗，你也同我打仗。”
“哗啦”，我在她面前腾起，复落入水中，惊起两次水花。

打什么……
【一句话还没问完，脑门上便兜了一大捧热水。躲闪不及，乌发沾湿，我抹开眼皮上缀着的水珠，高声怒了】
你这【倒霉孩子还卡在喉咙里，忽想起今儿还在过年，不由咽下去】熊孩子！要打仗，你回自在园和逢川打去，让他给你讲兵法，别搁这儿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