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宫巷灯火逶迤，女侍们小心护送着看过莲花灯归来的公主，小豆丁里跳出个瓷娃娃脸的女孩，乌黑头发叫素色的绸带缠成蝎尾辫子，额外挂了朵自己缠的绒桃花，轮廓虽不精致，精神头却很沛足。正了正腰间装灯的小挎蓝，朝同伴们挥挥手】你们先回去吧，这莲花灯是我额涅最喜欢的晴水色，我要拿去给她看看
【小公主们叽叽喳喳议论着，不消片刻已结队隐没在长街尽头，小蝴蝶抱着灯篓独往承乾宫的仪门里来，却听宫人们解释，今日周娘娘在景祺阁设宴听京戏，额涅后脚便出了门。适才想起昨晨屋后的桃花树根遭殃，正叫两个小太监用铁铲锄开，搬出上好的梅妃醉酬客】
【天阶夜色凉如水，一期一会的牛郎织女甫上银桥，见台下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忙将欢情与离恨落幕，引袖召来翩翩飞舞的彩羽雀。待我被眼前灼灼银光惊醒，却不是雀鸟来邀小蝴蝶遨游，而是额前的发帘儿裹着困意糊涂成一团，大宫女茨姑在旁打着罗扇，竟也因久候泛起了瞌睡】
【耳边响动渐渐清晰，虽然既杂且乱却不是额涅的淑女步伐，却仍叫人心灯一明，一声还未唤出口，已见内监倒拎着一团橘色的活物前来复命。令嫔不在其居，自当是公主为尊，而今年纪虽小，却不是爱哭爱闹的脾气，借灯看清那生灵的猫猫脸后，更静下心念，显出几分沈定来】
原来只是只猫，是你们谁养的？【宫人们皆称不知。公主见那猫儿肥润，很想抱一抱的，自然有了论断】猫儿提醒人家不要瞌睡，你们却逐捕猫儿打碎了瓦缸，人坏，猫好！
【众人叫这话逗得笑起，哄说留下这猫看院门，我心知松月是额涅做主，此刻不过缓兵之计。待到额涅她真的回来，橘猫事体却要朝后放，几步奔上前去，许因我等得很久，一时鼻酸眼热，真的好像埋在她怀里乱七八糟的扭一阵，终究，被手中端着的青瓷小碗隔开了，温驯着说】额涅吃饭辛苦，听戏辛苦，且吃一口粥暖暖

【周昌妃的升平戏唱过三折，一折是名动天下的武家坡，夫妻团圆、昭阳正宫，无不使妃子们言笑晏晏，讲些紫禁城里无处推敲的忠贞。次折是婉转幽咽的锁麟囊，西皮流水唱得是种善因、结善果，竟让胭脂曹操生出慈悲眉目。末折是轰轰烈烈的借东风，自少不了些信义四海的桥段。春翡的神识游离在繁华之外，只觉眉与颊笑得微酸，唯在那曹孟德败走华容间，魂归心窍片刻。但于衣香鬓影中扮一只金丝燕，她向来得心应手，坐在周昌妃身侧，瞧她一双春黛因左右恭维，莫不飞扬时，眉目不由微垂，体贴低语道】
娘娘们若要歇在景祺阁，便是姐姐戏折子挑得太好的罪过。今儿时辰既晚了，不若您先叫散，明日一处热闹方才精神。
【春翡一番话讲得四平八稳，浑是为周氏着想的尽心，因这满堂彩顷刻便散。碎玉般的月光在檐牙间筛落，她看似归心似箭，但偏又难得温吞，立在松月斋外，犹听得几句脆生生的“好”、“坏”，奴才们的笑声与附和竟有些刺耳。有人等待她、需要她，甚至亲近她的光景，已离她太远了。她和松吉一样，是身如浮萍，亲缘零落的人。除却守在老街旧宅、已过早为边关风雪摧折的父亲——他至今仍是旁人的掣肘，公主与她血脉间的羁绊，时常令春翡不知该过早地远离，还是小心地靠近。她甚至想，最初希冀腹中婴孩是须眉身时，除却那些显而易见的世情、荣望与休戚，或许还有一点，是她们不必过分相依】
【她终于在月光的罅隙里浸入橘黄的灯影，迎面拂来的不是风、不是笑，竟是宠欲扭股糖儿般的小身子。春翡下意识挣了一挣，却很快神色如常，接过那只温热的青瓷碗，与公主一道向榻上坐了】
是谁与你说，额娘吃饭辛苦，听戏也辛苦的？

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周娘娘好开玩笑，于我心里是个顶亲切的人，至于承乾宫往来余者，则一应温柔端庄到了面目模糊的地步，我还有时把她们弄混呢。眼下正是懵懂年月，怎知这是因为母亲用心良苦。更不晓得此去景祺阁的始末关窍，缘何比热腾腾的红豆粥、热腾腾的小蝴蝶更要紧些，眨眨眼吐出一句】并无人同女儿说过，是我自己如此觉得
【别去星河，茨姑引母女二人坐于榆木凉榻，殿中烛影斑驳，此刻却是半分困意不剩，更忘了片刻前昏沉，是在小竹凳上等了多久，只用心思索着额涅的问题】平日小蝴蝶若是贪玩太晚，茨姑们便要劝我昏则伤身，夜半一刻功，劳去十分神。额涅去得久了，即便是吃饭听戏，也很辛苦。况且古语有言，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为子女要孝顺关心亲长，这确是宫塾的师傅与女儿说的
【一面殷殷巴望着母亲嘉许，一面仔细端详检查她慈丽面容，但觉矜重温文一如往日，并无什么憔悴疲累的失态，倦鸟归林，心事方宽，便想起莲花灯与橘子猫两桩心事来。公主且朝候立一旁的红糖招招手，见那丫头拎着猫脖颈要登场，忙一劲儿摆手，这才换作小竹篓里的灯儿现身，笑脸团团】今日放灯许愿，小蝴蝶见这一盏灯可爱，同额涅手边那个佩囊颜色相近，便悄悄留了下来。额涅你看它——
【小手轻轻 拨开莲灯蜷缩的花瓣，其中的蜡烛台被人拆去，留下一簇花蕊似的灯芯。年纪虽小，已晓得先报喜再报忧的道理，安放好了花灯，按捺不住又问】额涅，我能养猫吗？

你们暗恋我吧三贴都提到我了

【人影相对之间，便是寻常闾巷，灯火可亲。春翡的笑容却不再像白日里，清露澹澹、暗香盈盈，如一枝擎在春风里的蔷薇，乖觉而从不招摇，但这样模糊的荏弱，无疑也是一种摇曳生姿。她沉默地望着宠欲，那样白皙明亮的一团小脸，就像是清晨的太阳，可以直直照进人心里去。血脉的诅咒不再延续，公主是清洁的、可爱的，她像松吉、像文妃，像每一位容止矜持、风致妍淑的贤媛，好似千叶万芽，得以新生。但春翡不能割断腐坏的根蔓，因它已与她的血肉长在一处。莲灯的香气氤氲在衣袖间，她明白小姑娘的渴望，琉璃珠儿般剔透，也只是微微转过脸去，一如既往地】
你如今既已开蒙，许多事情，额娘不想再从中左右。只是若行一事，却无法善始善终，倒不如起初便不做，这些道理，宫塾的师傅也该与你讲过的。
【春翡的手指拂过晴水色的莲瓣，眼中便掠过一缕恍惚，但很快便被从容掩盖过去。她少女时放过的每一盏灯，它们从不会承载愿望，却漂泊在名利场里，带来那些风花雪月之外的想象。她笑了笑，轻声问】
许了什么心愿？

【塾师年已不惑，自家长孙也不过十许岁，正伴皇子读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人是慈爱亲和的年纪，又因小蝴蝶文静好学，平日多爱点拨解惑，只看我是长不大的小辈。额涅却当小蝴蝶是个大孩子，许我自作主张、谋定而动，凡事只稍加点拨，而她予蝴蝶的金玉良言，往往当时听得一知半解，事后方憬然有悟。似我心爱窗沿土钵里的草本玉兰，日日叮咛观望，盼她绽开花蕊，我会不会也在母亲的期许中长大得更快些？小嘴一抿，心事倒慌乱】
小蝴蝶用心读书学礼，也想做个如额涅一般，遇事静气不慌、三思后行的人，可凡事若无额涅定夺，总觉有缺
【话犹未完，方品出人言外之意，欢喜极了】额涅您这是答应了？【静了片刻，不先急着将大橘猫揽在怀中，郑重道】女儿晓得，宫中不少野猫原是玉人怀中狸奴，却成了流离失所的小可怜，任宫人驱赶斥逐。小蝴蝶的猫嘛，定叫它日日高卧加餐，无忧无惧，当一只长命百岁的小胖猫，额涅你说好不好？
【世人或许以为其是可有可无的消遣，于公主心中却凿实可信，更想起领头的女官姐姐叮嘱，说出口的心愿便不灵验。只恨自己贪心将字写得工整仔细，未曾问清姐姐，母亲是小蝴蝶顶顶亲近无私之人，并无什么不能坦白的心事，若此刻悄声将心愿说与她听，神仙也要吃味我偏心，不肯恩赐圆满吗？】天色太晚，脑袋昏昏，现下、现下也记不大清楚了……！
【见母亲眼神回顾，如同粼粼月光落在肩头，又觉河神不至如此吝啬：我许愿与母亲长多陪伴，灯火可亲，刻下正十分如意。至于什么心事被人洞明的忐忑，也尽抛诸脑后，丢开灯儿朝人偎去，娇娇说道】女儿有点儿困了，此刻若是再听一个故事，马上便可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