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首琵琶曲里，见着关内烽火连天的模样，玛瑙被丢弃踩碎、陷入泥泞，明珠蒙尘，春秋里风月在逃，却被流光杀。大靡乱里，仍有人在市巷招展谈笑，孜孜不倦地点燃一片粲然......恍惚间，她的脸上不见仆仆风尘，使人忍不住怀疑那些如雪花似的飞页记载的机密之事，竟都只是和风细雨么？不扰琵琶音。】
【但我之于关内的探究之情终究比不上对摄政王的厌恶防备。这场以表忠为名逼迫为实的宴会之后，置人一侧，再不提起。】
【清晷在飞溜，监军在松山、锦州等地的奏报经摄政王之手后，也会予我摄取些信息，好膨胀着我逐鹿中原之心，成他南下展鸿图的丰功伟绩。士饱马腾，苌弘碧血，终将奏响大清的凯歌。】
【但一切还在生长中。便还有偶然偷闲之时，清宁宫支摘窗之外，碧空如洗，午后无风，四下阒静，黄粱一梦幽幽终了，归来仍未入燕地，只余鹊鸟嘤嘤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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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见他，是在初出盛京的宴——少年端坐高台，目光穿越层层而来，抬眸去应时见的却是亿兆黎民和千里江山：这是我与他最初的距离。
我学的是北派批把，秦王破阵又恰是我学的最好的一篇，虽一人弹来失了万众的气势，却恰合了那人迫我献艺讨好的心：这样气势恢宏、磅礴壮丽的景象因何人得来，穿透燕乐而出的奉承之意早已昭然。
只我不曾想过，这样万众瞩目的一面竟是我入盛京宫城大半年里唯一的一面。
岁月生香，日晷漫漫。
当我垫脚于清宁东暖外被值守的太监呵住时，方见到了少年的第二面，如此近距离的第一面。
“啊——”
我有些慌，初来时学的规矩登时忘了太半，这手往哪儿摆、那脚搁哪儿站一并还给了教习嬷嬷，余了我在他面前像个丑角般的来回别扭，直至不忿，方乱七八糟的行了礼，问了好。
“妾——”不顺口，“我来瞧瞧您在做什么。”
其实，我想问的是，我那日的批把弹得那样好，是师父都夸过的好，他居然能忍住不来夸夸我，甚至连问都不问我一句是跟谁学的。
这搁谁气得过！
（357）

【神浮于空时，并未识得这微微窜窜得声儿真假。待起身召人来一问，愣了阵儿，才转念起与山眠格格之间那点儿浅显的交识来——摄政王派人的这只雀儿终于忍不住了，张了翅要来衔食。心中冷哼一声，踱步而出，预备着先下下摄政王的脸面：窥帝王起居不善，从而罚之。】
【但甫一见她，那日的鸾歌凤吹又归耳边。声声搅林风雨，弹的是相将讨叛臣，赏的是不存在的太平。眼前这位据说出自大族、得人夸赞端方娴静的闺阁小姐，原来除了一手琵琶，连汗宫里最简易的礼数都学不会——北京、关中、临海之地的汉民，原也未曾有谙达夸赞的那样温恭直谅、知书达礼。】
【眼又高了几分，斜睨着她，轻易下了结论：这位“勇气可嘉”先锋却不太聪明的样子，摄政王这次马失前蹄。】
这么久了，怎么，学不会汗宫的规矩，还念着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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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稔着偕在指尖的罗帕，将脑袋偏了，问他。
“从前不好嘛？”我想起少时吃过的点心，在这一处俱未曾见，连李李所烹的也皆是鲁地那方的吃食，同我记忆中的味道并不相近，故而偶有莼鲈之思。
同少年并肩，他高我许多，故只得扬了颚去看他，眉间也生了几分笑意，连带着添到唇间。倏地，廊下生了风，斜斜的扬了鬓边的发，我往他身侧藏了，妄图以他之躯替我挡掉半分。
“记得顺天胡同里有一家杂酱面的铺，春酱为料，青瓜、香椿、豆芽为佐，冬日进锅挑儿，夏日食过水儿——呼噜噜的吸上一碗，一阵日的烦闷便烟消云散了。”
忘乎所以，话音未落时便合掌称快，火光电石间却又意识到眼前人并非旁人，登时又添了几分尴尬，并了讨好。
“咱这儿的膳也好、也好，就是荤腥太多，妾有些腻了。”
这几句话，用我并不灵光的念头想来，找补的委实忒生硬了些，却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话了，只依着本心，多询了他一句。
“我以后能跟着您进膳嘛？”
（326）

【畴昔读书乱作一团时，斜眼扫过那句“宜室宜家”的词句，不以为意。但因谙达崇汉俗，这几年多有沾染，也渐渐明白，那些博物洽闻的老学者们崇尚女子贤淑端方，擅执掌中馈，便为宜室宜家。但长城一拒，此言成了书中的颜如玉，虚幻又乏味。如今偶得一机会，所见一二女子，却大相径庭。在乱世里辗转千里的蒲草，依旧不懂人世，一身闲惬。因她此话，一时无言，转身要走，上了一步台阶后，听她尾音，终究落在“近身侍奉”几字上，忍不住又转过身来，再刻薄几句】
你要是喜欢从前，怎么还来这里？清宁宫的膳，向来爱荤腥，你可受不住。
【我想她到底有没有清夜扪心，细细研究是为何成了汗宫里无人顾的一枝落桃，声希味淡？或者以泪洗面，求着归家。最后通通收拢于心，再抹粉涂脂，演一场戏。我就这样与她一上一下，生出要撕开她真面目的执拗来，不知不觉——落于此彀，韶风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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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少年是做了要走的态的，甚也拾步进了一阶，下意识便展臂去拽，力道却又因着他转瞬回头的缘故无处安放，只回了自身，登时就站不稳了。
“呀！！！！！”
惊慌失措：我要是在这样的地界摔了，那不仅仅是求他蹭饭的机会没有了，连带着那更深层次的、寻他当靠山的机会亦是丢了个一干二净。可我要怎么办呢——动作快过脑子的后果就是，我拽住了他的箭袖。将他自原本上了的那一阶上又拽了下来，四目相对，不忍直视：更尴尬了！
如是，未免心中暗暗的叹了口气，只想这人怎生如此油泼不进、水泼不出的，可若想着我以后生活安稳，却还要绞尽脑汁的圆了这个说法，许是哄高兴了，便能答应我了。
“可我更喜欢您呀！”
得，又是一次嘴巴快过脑子的经典案例。
少年目光流转，落在了我拽住他的手上，那这必须是极飞快的松开，带势还贴心的抚了抚平，方后退了半步，端上了几分讨好。
“妾会弹琵琶的。”
“若是弹的您欢喜了，能不能给妾做点不那么重口的吃食呀。再这样多的鱼肉，妾都要被养胖了，那样坐着给您演乐便不好看了。”
我觉得这话说的极为诚恳，他应该能答应——吧？
（385）

你——
【未料她这样失礼，不衬意被她连带扯下了一级台阶，立即顿住。帝王的脸面在这时候显得薄如纸般，偏生生忍住不让一张白面染胭脂，还要做出应付裕如、意料之中的模样：丢脸！太丢脸了！要甩开她的心思跳出，正巧与之同时放开，徒留袖口带起阵风，背去身后。】
【四宫里，生张熟魏、知心不解意、大族闺秀小家碧玉太多太多，今却陡然现了个不怕生死的牛犊。眼前带过玉楼金砖，低首要骂她时，一张讨好的玉面上，远山黛浅，乌瞳盈盈亮，丝毫没有因我再三的讽刺而却步颓唐，黯然不安。她那句直白地、真切地表白一时游心——沈宫之外，高山长水、亭台楼阁都不是她的家。】
【那是在哪儿呢？远在旧岁末年，在那场扬扬大雪里，我的家似乎也成了断壁残垣，难以自主。所以她的琵琶声里没有哀愁与愤恨，而我饱含着重整旗鼓之心，砺戈秣马，濯污扬清，为成为真正的主人，累较德焯勤，接受黎庶的臣服。一时泛出酸楚，交杂着对她的无奈，形成奇异的心象。】
你的琵琶不好听。
【这是方才被扯下的“嘴硬”。转身就走，抬步时甚至带了些小跑——可别再被她抓住！至于后话——水送山迎的小姑娘，想等一道吃食，要先听懂东四间的默许，再去来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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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等——”
当下什么劳什子规矩自然是早被抛却脑后，余下的仅有不能让“铁饭碗”跑走的心。
勿论清宁亦或麟趾，日光并不会多偏心半分，在岁月公平的这方地界儿里，我唯一能靠得住的便只有自己，也唯有靠自己方才能在这已被人掌控的命运里挣出半分偏差，挣出能完全掌握住的未来。
我跟着他的步，头一次踏上东暖的青砖，海棠窗内的布局与旁并无不同，而少年的背影落在天光下亦并不甚清晰，却令我始觉自己闯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