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贴在哪里，我请问呢？
【绿釉冰裂纹柳叶瓶终于断裂，无数片碎瓷间隔处尚保存清晰的伤口，连同冰裂纹的特色纹路，将断未断的，共同迎于熠熠日光前，折射得人回避迎光眼睛，故而我未能看清肇事者。沉默过后，为避耀眼的日光，轻轻歪过螓首以窥视他。仅相看几眼，即收回轻缓的目光，业已能辨清唐突的来者，便不再望。于此事只叹一息，箴训劝诫我不能怪罪，仅能自省慎独。即便是奔跑的他撞向徐行的我，满地狼藉是适才的证据。轻轻问道】二阿哥，您有要事在身？
殿下先去吧。【食指亦为细微瓷片划伤。为其所撞的肩胛骨并指尖的痛楚显然比珍品摧心更剧烈。但仍要俯身捡拾凋零的碎片，只想大都好物不坚牢，不是谁的过错，如此而已。】
令娘娘不会怪罪我的。不过您忙完了，还得麻烦您为我传封家书，寄至铁狮子胡同的扬佳府。【此地去京太久，父亲等候女儿的家书已逾两月。虽我本不欲使阿玛为琐事心烦，但今时珍物殒命，我无法解决，便不得不劳烦案牍劳身的他。亦是托今日之福，于户部尚书繁忙之余，祈求阿玛为我再寻一只宝瓶，方能与交流尔尔。】
【是托今日之福。】

【炽阳高照，不到晌午就撒了满檐，槐柳荫下的蝉鸣、泉眼汩涌的细流，组成夏浓里最聒噪的音节，挥弦奏曲，任由熏风闯过窗棂，搅生出莫名的闲愁。读书不成，小憩不成，目光远遁庭院内，隐约瞧见秀山碧色前，佛尔衮正与几个宫侍捕着蛱蝶，我往外走，想提醒他小心脚下嶙峋的山石。】
【廊下蝉鸣更盛，灼灼烈日，蟒袍与裙摆相撞，少年毫不在意这一声清脆的碎裂，在离开回廊前，惯性地瞥过一眼身后，飒沓流星的步武，也于此刻停驻。】
不怪罪你，你为何要拾起来？【走近时，她身上有些微苦青莲味道，在溽暑气候里，显得格外清新，凝睇于被划破的细长指骨，抬脚将那碎瓷片踢得老远。】
破镜难重圆，覆水亦难收，扬佳府的尚书，不曾教过你这个道理？【有些得意于她惊诧的表情，喉间含着笑，唤着她。】你起来，令娘娘既如此心疼你，玉瓶𤭢了不打紧，割伤了手，可是要怪罪的。
【她五官生的端正，却怯怯地不敢抬头。】这寻常的绿釉瓶，还要须得你费力写一封家书告状？【明净的光线里，我又假意向她发难。】不想教令娘娘怪罪你，便要让尚书怪罪我？

【瓶器的尸身四分五裂。凝睇狼藉时，只想性灵论者该如何记述它的死亡，最后有灵识的它，是殒命在哪块碎片的剥离处，然而问与未问，皆不会被应答。一隅的碧落黄泉，除却为风飐及的草木扶疏，能作声的唯有我，与折返的他。作罢，作罢。】
总有人要捡拾。我原本要替令娘娘将这只瓶子送去坤宁宫的，今它如此残败，想来不必了。既然闲适在身，不妨替小宫女、小黄门们行行善事，不致他们劳烦之余，还要处理我的过失。
【承乾宫令妃的勤侍是户部尚书敖吴的独女，确凿无疑。我曾一度隐瞒，不欲为人产生联结的隐秘、代指的符号，轻易为眼前人挑破。伐冰望姓类同一只大而无用的魏王瓠，承载无数的闺媛生存，我在这里接受婉约训诫，秉持最为贞仪的伪虚，并不断重蹈覆辙。儒典汉文缝合进神识，终究难以反抗。】
【纵使已然起身，眼神还在追索遐处被踢远的碎片。迭声的不，语气依旧徐徐】不是告状，臣女不是这个意思……只想传信使阿玛再送来一只，好弥补过错。

【青石上生长的苔藓，湿润，缄默，又生机盎然。这是我对扬佳歧声的印象，又或许是四分五裂的瓷器，又或是夏日里微苦的青莲，但弗论是哪一种，都不该成为野狗盘中啖肉的骨头。不再试图迈步续行，好整以暇地抱臂，潭目审视着她的皮囊，凿出一句铺辞。】
你同我讲话，并不诚心。
【她的话音细碎，仔细听来又乏善可陈，甚至找不到想要追问究竟的由头，少年稍怔了片刻，又在那一番解释里扬眉，薄唇噙着笑，反诘向她。】分明是我冲撞了你，令娘娘不会怪罪，却仍要传信尚书，替我弥补过错。
【稍稍矮下身，抵近她低垂的眼睫，轻轻晒然。】你我，什么关系？
【我愈靠近，她愈退避，两相僵持之间，暗自慨然，到底是世家训诫出的官女儿，将人如玉，可碎不可亵的条陈信奉在平生脊骨，才造就一副端重可鉴的模样。退开两步后，视线落在她蜷紧的指节上，微小的伤口又渗出血痕来。向她勒令道】
你随身的罗帕，给我。

【眉山不经意间颦蹙，空余袂袖间一对金鱼龙睛眼观看世相。二阿哥语中诚心与否，大抵全依他判定。更为具象的疑惑潮生潮落，但想是我言辞不够慎重，未将敬辞称道完满，还是行礼未据仪，鞠躬不似上弦月。然而勿论何如，皆被囫囵地称为不诚心，不再容许被辩驳。】
【过错是我的过错，勿论今时，还是以后。借用肘臂不经意隔开他，云青色划分一道楚河汉界。】不是您冲撞，是我未将这只瓶子护好。
您是立府的郡王，我是承乾宫的勤侍，今日偏得机缘，此处相逢。【仅是】如此而已。
【难得隐衷，自将袖间所箍罗帕取下，龙睛眼尚在顾望，我亦如此。纨布其上是婉儿所绘游春图，纵是嬉笑游冶，可沁出的血珠恰好点于仕女眼尾，恍成彷徨又斑驳的血泪，亦显得不再合宜。攥在指节间，使力未知，一滴红慢慢结作更圆】如此，是否欠妥？

【出身天潢，我大抵很难见到什么良善之辈，越是冶艳的容貌，越是容易在世相里迷惑人心。我向来自诩独具慧眼，却在她怯懦温和的姿态里，亦不能免俗的萌生出心弦的悸动。】
如此……【齿关咀嚼着，复述着她的话，却在停顿后有些不自知地气闷。】而已。
【凝看罗帕上的绘绣图案，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其夺过，少年恣意的眉眼上扬着。】原想着替你伤口扎一扎，你回去涂些膏药，不日便好了。【将罗帕收回袖襟中，朝她眨了眨眼。】但现在，我忽然不想了。
【那股悸动终于有因可循，我太想看看这样沉闷的人，会不会因我而慌乱。我在她瞠目结舌的刹那，将凝着血珠的指节，送到干裂唇纹的嘴边，气息里包裹着熏风里的温度，吹在微小细密的伤口上，我歪着头，撇目问道。】
还疼吗？

【揆度二阿哥的神情实在困难，匪仅是觉罗作祟，隐匿情绪、阴阳纵横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此时提及枉费。或因我向来被训导鬓与眼应当垂低，如斯方能显得谦默恭顺，故而只能望见佩绦，不曾仔细凝望他的眼神。但想原本绀青色的庄重颜色也教他穿得轻挑，他该是何等标格。】
【然而轻挑的不止言辞，下一刻的举动更是。完整游春图空留褶皱，携伴的仕女不再结游，反而无情分散。簇拥在心海的情绪又羞又恼，这时方仔细看向他，不禁扬声问道】您要一条罗帕做什么呢？
【袂袖交叠，只消霎时。继而亟将相触的指节收回。是在说他，却还要以自身的失格托付。】是臣女僭越了。

你以往也是这样么？他人过错，诬服己身。【浓眉尾梢被刻意放低的语调撬动，静静地凝望着她，廊下的风渐渐变得幽凉，嗓音听来也很无情。】
礼法从来都只能自缚，这世上的恶人大多悖慢无操，如此，岂非轻薄自身。
【就算是有意发难，其心不轨，仍旧不曾在少年清隽的脸庞上可窥见一丝一毫的愧色，坦白的说，甚至开始有些享受她畏我如虎狼的感觉，畋猎向来需要耐心，想要陷兽于罗网，焉知我不能先藏起紫袍下的森森锋芒，搬出一副深情缱绻的柔肠？】
【陡然的阒静，目光不由地觑向她薄红的耳廓，前一瞬的意动，让我像是窥见了她的心绪，从脉搏的起伏，到膺堂的擂鼓。眼睫眨动了一下，唇角的笑意渐浓。】
绡帕是闺私之物，分明是你赠与我的，你不知……
【我是故意的。】这是什么意思吗？

【勿要说谎卖痴，勿要裁心镂舌，勿要妙喻取譬。遐迩之处仅是他，诚与谎为他一念之间】您为礼法所束吗，是恶人吗？
【扬佳端容的字取得很恰当，孤标秀洁、持重秉训，抛掷问句时亦谨虚卑怀，像是水波里柔软的藻荇，仰或伏俱轻微。而贤王像一只贪婪的雪豹，我见过他的眼睛，摆放于天问园的单独头颅嵌合两粒干瘪的兽眼，即使已被截脖断颈，却还能隐隐顾蓝色的神光。这样的两个人，原不该有交集。】二阿哥，我如今是在轻薄自身么？
【贤王之贤显然惑世盜名。笑得很淡，尾音轻又绵】劳您纡尊降贵接收。既它已被“赠与”，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是否为闺私之物，该依您裁定。既您道是，臣女只能再度称歉。

【我终于惹恼了她，眼睁睁的看着一汪平静的湖水，被风荡起涟漪，垂柳白絮漂浮着，却不曾看到沉水的痕迹，她弯眉，浮出淙淙水面的是一个极为清浅敷衍的笑。我躲在廊前的一片槐荫浓绿下，轻声的回答道。】
我不是恶人，扬佳岐声。
【我不信她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亲手编织的罗网不完成一场漂亮的捕杀，那太可惜了，我也不曾诓骗她，轩墀宠鹤，畋猎伤兽，这两种乐趣我都要，无谓是不是一种手段。】
【我站定在她面前，将藏在袖襟的绢帕取出，隔着一层绢纱，将她交叠的双手分开，在那道无形的目光里，替她扎好了伤口。低沉的声音，夹杂着不容置喙地坚定。】
你甘心受束礼法，但也无需事事折节。【收回指节时，那若有似无得磨纱轻蹭着，手心有些痒痒的，更像是一种缠留。】
这罗帕，我要你心甘情愿的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