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砚
[三月，东市上的卖花人开了张，桃杏发上簪，白梨腕上缠，一条长长的扁担上绕着艳色的野迎春，两侧箩筐更是疑将谷中花都搬了来，烂漫满溢。我本欲去旧书摊淘两本杂话野趣，却被这番姹紫嫣红定住了脚，甚至花去了所带买书钱——实在是慧眼有缺，不识美好，只觉似乎哪个都合适，索性便连筐都买下，生生将一萝春光皆背到了九十春色。]
[入院时仆人正于堂前清扫，抬手将她唤声止在喉间，将背箩卸在石桌上，才轻声朝她问询。]
照儿可起了？

寒食节前后，大明宫架起许多彩索秋千，云鬟帔帛飞在红肥绿瘦中，有了展翅的一瞬自由。清思殿的半仙之戏没嬉闹几天，便因我反摔了一跤而成为遗事，空留一座描了百鸟的木架子。
年御女许我居家休养，我便欢天喜地的窝在屋中懒散，须弥榻上几卷志怪，龟甲铜钱，甜脯香酪，任我做着这宅院中最惬意自在之人。
春浓摇漾，晴丝如絮，向外半开的花窗挡着屋内的人。庭院静悄悄的，兀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我忙起身推开另外半扇，臂肘支在底框上，探出身去唤他。
“砚哥哥，我在这呢。”
小臂陡然一麻，手中的铜钱便握不住了，三两声落到檐下青砖上。我耸了耸肩，手指顺势下指，笑着对买下春色的俊俏郎君说道。
“这卦象好。谦谦君子，用涉大川。”

[女声泠泠如燕鸣，转身去望，女儿娇容晏晏如阳。心下自是悦然，但也不免絮叨一句。]
当心些，伤可养好了？
[却衔笑上前，长指拾起落下的铜钱，瞧看一番，识不出什么，只有将它交回行道之人手上。]
还请时方士细细讲来？

“本就没什么事，宫中娘娘想放我偷偷懒罢了。”
直身跪在榻席上，倚着的两扇窗洞开，将粉白雾绿都框在四方小天地里。小主人仍还惦记着竹框里收拢的春光，央兄长挑了朵带细枝的桃花簪在发髻，手里的铜钱也撂在几案书卷中，另拨弄着个垂丝海棠漫不经心地玩。
卦术并不精，平日哄着淑女娘子们玩便罢。这时只是清清嗓，笑得轻甜，并不乱解。
“是夸你呢。人谦逊不露锋芒，总不会有什么错。”
状若不经意地又问，“哥哥作伴定侯，可曾见过武侯？”
武侯李伏摩是圣人钦赐的姻缘，但荣珍公主三魂有缺，并不需去崇文馆听讲，是以在大明宫这段时日，我只远远认得他，却不曾有多少交际。

时砚
那便好。
[也不进去，只靠着窗棂听她说话，晨风微凉，但日头新生，也算和煦。拾几根藤花，试着编一个手环给她。]
那确实是好卦。你呢，可有给自己卜过一卦？
[笑意浅勾，结好了一个略显粗糙的圆，又挑了条缀着白花的蔓装饰，却闻见她的试探，看似自然，也听出了几分乔装的突兀。手上是没有心思动作了的，但面上却与她一样，扮着漫不经心。]
自然是见过的，他的功课不错，
[敷衍的简单夸一句，又担心她误了判断，便再添道。]
不过听闻，前些时候与定侯打过一架，
[撇唇，摇头，略有些浮夸。]
不太稳重。

“哥哥觉得卜卦，卜的是天意还是人事呢？”
绝地天通之后，人神各司其职。但天之子仍享有无上权威，他将李伏摩和时照的命运编成一个环，那就只能是丝萝绕藤的路。
这话是自问的，并不意他回答。将花环套在手上，又接着说。
“之前有好些个娘子算姻缘，我看某人期待太过，便会刻意将前道说得险阻，若心有戚戚的，就讲些云开月明的安慰话。我心中知道卦辞是个由人补画的，同一语可以成谶，也可以化吉，怎么想怎么解要凭心意，后来便也不想算自己了。”
况且，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术数之上是看人。砚哥哥儒雅稳重，不会平白捉影道闲。他评价起未来妹婿，还颇有些不情不愿的虚应，小女郎蓬勃机灵，见状当即乐了起来。
“打了一架？谁赢了？不是说他俩打猎遇到虎熊了吗？”
可别伤了脸，他的容貌还是顶顶俊俏、赏心悦目的。

[我不懂卦，只知伏羲创世，以卦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而后世却多以其辨前程，求凶吉，灵则神矣，不灵则为破，如她所言，是无论如何都能有个说法的。如此而言，此术玩的确然是个“心术”，承的是人心所“欲”。而这些也恰恰是最危险的东西，故而有时亦会担心她因卦招祸，现下听她阐述，也算略略宽心。]
你从来是个通透的。
[旁看着她戴上花环，皓腕纤细，扬在日光下如新雪熠熠。便开始嫌那枝环粗陋，不够圆滑，亦不够好看，如同嫌她口中之人诸多不足一般。替她取下手环，解了重编。]
呵，什么虎熊？是说他俩吗？
[虽那日我并不在，但挂了伤的李伏因会来扮柔弱，彼时便是问什么答什么。所以，贵胄子弟玩乐的地方，哪有什么虎熊，说出去好听罢了。]
你——[忽觉不对，倏然偏首去看她，]你，是在担心他吗？
[意识到后，便有些坐不住，肘也搭上窗台，神色因拿不住小女儿的心思而有些疑和忧，很是认真道。]
我还未问过你，你是怎么想的，若是你不愿，现下想想办法还来得及。

“之前听小黄门说的呀。刚才你说他们打了一架，约莫是一件事，随口编了个借口遮掩罢了。”
兄长尽善尽美的强迫症又来了，也不知道是对事，还是对人。花环回到那双侍弄文墨的手中，尚未解完，人的愁肠却先转起来了。
那双眼睛盛着爱护和隐忧，催着让我从逐流中思辨己心。我想到花萼相辉楼里的粉面小郎君，大明宫里幼年失恃的十三殿下，以及哥哥口中不稳重的武侯。可这些都太过笼统，不够真切，离得太远，不足以让我拼凑出一个真正的李伏摩。
认真思忖了下，“我不担心他。”
“我啊，只是觉得他相貌生的好，但还要看一看这人到底怎样，才能定下决心呀。哥哥近水楼台，难辞此责呢！”

好好好，帮你看着呢。看来我这花是送对了地方，九十春色里竟住着个花痴。
[摇头失笑，颇有些无奈。小娘子的心思原是这样简单，但好在也知道托人探查探查，没有昏了头。]
嗯？你见过他了？
[将重新编好的花环约上她白皙的腕，却又忽而抬首追问道。]
何时？何地？他有没有……
[还未问完，跟前的小轩窗却砰的一声关上，将欲凑近些细细盘问的人挡得措手不及，半晌才消化过来，用花枝敲了敲窗扉。]
……照儿，说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我洋洋自得，不然天子的后宫里怎么净是美人呢？
他行着父兄的职责，追问的又急又细。我怔了一瞬，忽而坐回到竹箪上，一手执一面窗缘，毫不客气地将人拒之于外。编春的花环滑到肘上，上头有几朵小小茉莉，清清淡淡的，正如那日荣珍公主所用的头油香。
那日，我与荣珍公主躲在树后，崇文馆散学的皇嗣伴读鱼贯而出，我问她，她便指着一位面如冠玉的白袍少年，言称十三哥。
微风吹皱绿涛。我心中恍然，原来是他。
做时不觉如何，此刻追忆起来羞怯更甚。抓起书页上的铜钱扔了一把，看也不看，倚着小窗闷声道。
“和女郎们花园扑蝶遇到的。哥哥快走吧，我算了一卦，你再耽搁要错过要事。”
他听出拒谈之意，脚步声在檐下踌躇几步，便也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