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鼠生活维吉利亚军杖,对于新生流行着一个特别的名词,就是大家都叫新生为老鼠(Rats),这就表明新生为老鼠,老生为猫,随时可以捕捉老鼠,老鼠一定要怕猫,当时我是新生,当然也就是老鼠之一了。那个学校每天集令的次数非常多,如早晚点名,出操吃饭,都要集合,而新生一定要每次在老生未到之前集合好,尤其早上起床,要在起床号未吹以前起床,整好内务,整好服装,照照镜子,一切端整,及至起床号一响,就要赶紧站队,老生开集合号才站队,老生到了,即刻按查新生的一切,服装和扣子是否完整,胡须刮了没有,皮鞋要擦得像镜子一样发亮,站队更应当切合基本姿式的要领,稍有错误就是一拳,这是他们原有的风气,百多年来,一向就是如此。他们的操典,不注重正步,只有齐步,但齐步是没有距离的,前行的臀部紧贴著后行的腹部,一声口令下来,非得一齐出腿不可,并且新旧生前后间隔着站,脚步稍错误,不是踢著前面的,就是踏着后面的,那就非遭打不可了。就是一个人走路,也得挺胸抬头,两眼平视、双手稍为弯曲的提起,步法更是不能随便,并且校中道路,都有老鼠钱与老生线之分,老生可以走捷径,老鼠则只能走方块与直角,一定要按著直钱与九十度转弯的法则进行,如果错了,每一个老生随时都可以打你,全校共有四五百位同学,新生约占四分之一,以三百多双眼睛随时在监视着你,试问谁还敢乱犯规矩,岂止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而已。吃饭的规矩更是严格,每桌八人,最高班的老生坐在最上头,老鼠生在最下面,两旁是二三年级老生,菜盆子先由上头依次分派下来,假如一盆八块肉,照理每人应分得一块,假若老生要向你开玩笑,偏要多吃掉一份,那你也就无法可想,只好挨饿。并且新生还要负责管理水壶,那个老生要喝水,只用手拿着杯子在桌上一击,就算来了暗号,随即那杯子飞也似的掷了过来,老鼠就得攻手将杯按住,倒水给他喝,偶一不慎,接不稳杯子摔碎了,就非得挨打不可。所以老鼠吃饭时坐凳,只不过用臀部沾著凳子边而已,随时都要沉心着站起接茶杯的工作,至于眼睛更绝不能上下左右乱望,所以我在第一年当中,竟不知饭厅的天花板,是黑是白,直到老鼠生活结业的前三天,才看清饭厅的全部内景。至于住房,老鼠住在最上层,按级递减,最高班住在最下层,假使上下楼梯或是在房中脚步声音稍为高了一点,下层的老生,马上就会上楼来干涉;还有美国人睡觉,照倒是要开窗子的,每天都得派定老鼠轮流替老生在早上未起床前,将所有的窗子关好。他们还有一种习惯,叫做“苏醒”(RESTORATION),大约每二三周就要举行一次。什么叫“苏醒”呢?就是老生要特为打你而早起,通常老生都是吹了起床号才起来,吹集合号时才集合,老鼠要在起床号音一落,就已经将队站好,如果老生在起床号以前,已经起来,那就是要举行“苏醒”运动了。记得有一天早上起来,同房的美国同学就预告我,要我准佑,说今天会要玩“苏醒”的把戏了,我一听楼下果然有些响动,老生似乎已经起来了,那美国同学正在用拍纸簿填在胸口,以防打伤,并劝我也填上两本,但我自称好汉,不屑于那么做,并且也不知道“苏醒”的厉害,待至一声起床号响,老生已在各楼梯各路口严密把守,来一个打一个,过一关打一关,他们的打人,不许用拳头,大家是用巴掌,我出门第一道,受了一掌正打在胸口,虽然很重,还能支持。第二道又受一掌,已经是吃不消了,第三道一掌竟至昏倒了,他们将我扶起,晃了几晃,清醒了,仍旧要跑,仍旧要受打,一直打到站队的地方,仍是乒乒乓乓再打个不停,就好似妇人们在河边洗衣时,前前后后一阵捣衣的声音一般,及至吹集合号了,老生要站队,才算停止。我当日被打过之后,胸口疼痛不已,回房后将胸脯抵在桌子角上,紧紧地压着,才稍微舒服些,直至现今,每逢阴雨的时候,还觉隐隐作痛。学校每过要举行一次分列式阅兵,每人都穿着很整洁的军服,戴着白手套,而这些手套衬衣之类,老生常常教老鼠代他洗涤。有一个冬天的上午我有一堂课的时间得闲,正自庆幸可以稍作休息,不料有一个老生,送来一大包衬衣白手套等衣服,并限定在十二时以前洗晒整洁送去,当然无可还价,只得照办,但我只有一堂课的空闲,天气又是冬季,洗虽可以赶办,晒干就大伤脑筋了,结果终于给我想出用书本尽量的煽风,因为空气流通,可以增加蒸发作用,好艰难的给我完成了任务,准时送到那位老生房中,照规矩老鼠在门外一声“报告”,老生答应“进来”,然后一个溜步,用脚尖立正,站在老生面前,后跟悬起,双手捧着衣服,我自以为一切如法,满可以得着几句赞许,不料那老生正架著二郎腿,斜坐在椅上,嘴里含着快要抽完的纸烟,只向我淡淡的看了一眼,也不说什么,随手将吸残的纸烟蒂,向我的领下一放,教我将下颚收紧,这样那还燃着的烟蒂,就放挟在颚下,烧着皮肤,自然是痛得双泪欲流,他看着笑了。像这种情形,大家如身临其境,真会活活气死,可以说从早到晚,随时随地无不在磨难之中。人说乡下婆婆虐待童养媳,一日三顿骂,三日九顿打,这情形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起来后,就时时提心串胆着吃苦头。在未入校以前,我自以为一个大学华业生颇足自傲,及至进了军校,就觉得真渺小如沧海之一粟,别人随时随地都可以磨折我,所以每夭直到晚上脱衣上床睡觉,双腿一伸,这时才觉得还有我存在,那种恐惧消失肌肉松的快乐,真是如登天堂。我初进军校,觉得那种生活,如坐针毡,到无可告诉时,只有写信告诉父亲,父亲虽然感到疼爱,但也无可为计,回信说:‘你自己不听教训,偏要去进军校,今日之受苦,真是咎由自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