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大雪日。黎美不算丰厚的记忆里，华北平原未曾有如此冷峻的冬天。银粟澄静，弥满古旧的丹红的墙垣和屋檐首尾。燕山山脉雪线高抬，只消外边这扇很坚固的扉门展开小口的缝隙，纵横山海关的万千风旋即鱼贯而入。风息长，跫音细，窗子横亘在两位王姬之间，视线交汇诞生她们无言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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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烧陶呢。廊前寒峭，快请阿丘姐姐到阁子里。（小美公主隔着半敞的云牖，扬声招呼黎丘）捎带替我阖上门吧。昨夜太冷，有些多愁善感，心灰灰的。幸亏慧县君平昼来过，说道广州开埠通商后，她委托商贾采买数件加非，特意留了两份予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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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掌心的一捧泥胎融化了，它发出婴孩般啼哭低泣，不受控制地在陶车旋转下、那双春纤捏塑下被赋予动态，变得绵柔、细腻。土火相生的力量重塑出宝瓶混沌的原始的容貌，焙烧、雕镂尽管属于稍后的篇幅，但是她褐色瞳孔已然具备桃花洞釉烧制的雏形。室温烟暖仿佛芳春宜人，即使泥点子不经意沾抹鼻尖，公主照旧无意分神管辖，并且慢慢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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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加非之辛香，雾锁的心登时豁然开朗。故翘首以盼，等着同姐姐轧豆共品。其煮饮或酸涩或焦苦，可醒脾胃，除湿秽，像是药材中的白术山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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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盘深色果实陈列案几，从行程颠簸的裂痕斑驳的木头罐子流倒出来。黎美忘不了堂姊嘱咐她用瓷碟，调牛乳，甚至她言谈间眼睛的清曜，脸蛋水灵灵的，悉数历历在目。所以慧县君也有黯然神伤的时候吗？公主回想与之促膝谈心，那段情思错付的经历使她颓唐，忽觉人类似乎极其多变。）

【太阳正沉沉睡着，北京的脊背交托给雪来摊晒。这座城池的冬日里似乎总有落不完的雪，贴着肌骨体肤，没轻没重地割开道口子，钝钝落到人的生平中去。黎丘喜欢雪，也喜欢火，她喜欢玩味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也享受矛盾和扞格在她思维里带来的折磨纠缠。要用火煮雪，就能煮一锅沸腾的茶，烧化冬雪日吃人的萧条。要用雪扑火，就能平息意外与罪愆，盖走经世的荒唐。这么一想，她又爱上了这严酷的冬，每一个有雪有火的冬。黎丘转身径直走进晃眼的雪光里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实的雪上，像是和冬通信的连接，她心声里这样写：冬啊，请你久留，让春夜的浪漫无的放矢，世界上总要更多的人学会欣赏荒芜、忍受痛苦。】
【但不是她们。】
你们两个倒是真像，整天爱琢磨些西洋人的东西。
【绍武年间已初见西学东渐的端倪，黎丘不是时代的先锋诗人，对于洋物的态度仍然暧昧，她的认知习惯是在全然了解前，从不歌颂或以批判附加情感。但毋庸否认的是，她并不抵触靠近，靠近另一片土地上衍生的文化同产物。封闭的禁城能刁养出疯狂，可谁又说疯狂不是一种尝试与革新呢？黎丘此时平静地将束起的伞丢到阁外，雨滴子毵毵而落，滚到公主名贵的地毯上，像痕未竟的泪。她合门还要带窗，说不清是报复还是怜惜。悠悠地解下外衣，冰冷的、沾着雪湿的手就这么斜斜擦拭过黎美的鼻尖，再眼也没抬地揩净指腹，她说。】
那要是酸涩难咽，有负期望，岂不是又该饮泣吞声了？——忙活什么，什么陶器寻不找，还要自己亲手烧制？

（诗歌和戏剧，绘画和雕塑，慧格格曾一迭声向黎美公主呈现文艺复兴时期的价值取向。她从中汲取威尼斯的蓝，热那亚湾的霞采以涂制灯笼瓶的“华缎”。此刻抬腕珍重地从辘轳旋踵的瞬息揽回陶器，浸泡釉药，另遣宫鬟盛水和巾帕。公主将泥泞的春纤沉放紫铜鎏金盆底部，泉脉清凉浮动，舒缓着掌心筋络，涤荡石英与草木灰调和的陈迹。她以绢拭净，柔荑抖落些许跳脱的水珠，举动时未料想黎丘径直探臂，指腹含混一点雪尘的湿润，轻巧化开鼻尖顽皮斑污。谈论着醉心的烧陶，公主瞳孔间有玉泽川流不息，颐靥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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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陶冶，涵养身性呢。阿丘姐姐，我以后捏瓶子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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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海路商路上有葡萄酒，有古传的四经绞罗和印金蔷薇花边的襟袖。但国朝的旧事物往往与西方人文相悖，远洋的精神内核崇敬民主，庙堂与椒闱多是抵触宣扬自由风习。她审慎注视着阿姐，黎丘翠翰蛾眉依旧气质凛然，很难分辨估量于此探索的欲望如何。烧陶需要控制水温火焰，公主同样学会控制倩笑娇嗔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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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啊，堂姊偏要教我琢磨的。（轻顿声，捧起酿就黑酒的豆子赓续）好啦，我们且一试，调入醇厚牛乳，再撒几朵细碎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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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低声进言，她已然洋溢热情的思维，仍不敢轻易造次。炉子里咕噜咕噜滚着沸腾的汤，凝雨贞节，飞花扬窗，室内袅绕的雾却氤氲两位王姬的视野。同烧制陶器的欣喜稍显差别，加非性芳温，器具勺柄玲珑高雅，文火逐渐布施香气，阁楼旋即充盈着独属于她们的仪式感。日晷时钟缓慢拨转，公主期待着小小一杯浓郁且通透，兑现慧格格的夸词、歌颂。）

【黎美和琴心是丰腴理想养育出的蕃盛花蕾，有关格调和浪漫的追求让她们同频共振，冷寂的冬是诗人灵感的枯笔，而她们依旧自得其乐。西学的引入必当掀起时代的浪涛，望进沉沉一碗墨海也似的汤水，黎丘正先感受着。在大胆的尝试之前，她欲究。】
西方是否恋苦？【她止住黎美要添桂子的手，将饮。】再同我讲讲吧，西人的信仰风俗。

（庭帷暝鸦依然昏昏垂着它的头颅，亟需女郎们赏赉加非以振奋心神。平平无奇的豆子居然沏出此段绵长浓郁的味道，黎美公主扬起新月般纤细眉黛，亦停下拨洒鹅黄木犀的举动。她依偎在黎丘身侧聆听，和姐姐漂亮澄澈的乌黑眼珠对望，而后螓首轻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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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仿佛洞见船帆桅杆启航的欧洲大陆，公主充满神秘地）西洋甚至嗜甜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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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用远渡重洋的一樽黑酒，先是活泼、明亮的酸感绽放舌尖，再是迸发层次不同的菠萝蜜干的回甜。至于牛乳倾情加入金盏则变得温润香醇，绵密奶泡勾勒边沿，使得阁楼里的人宛若沐浴芳春烟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