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之始，马场「关山万里」既立，待诸事毕备，条理井然，便释手不问，尽付于掌柜处置。尔后，琐事鲜涉，唯月余间，待掌柜详录簿册，明晰呈报，做逍遥自在的甩手东家。不为琐碎，此间之趣，莫过于此。】
⠀
“什么？被打回来了？他堂堂贝勒爷还想赖账不成？”
⠀
【端坐黄梨花交椅，手捧着茶盏，耳边听闻跑堂哀嚎与满腹苦楚，见他面容上青紫斑驳，实不忍睹。又说贝勒府的账，拖欠已久，至今逾两月。掌柜屡遣人催索，皆空手而归，今又遭暴力相向，何其荒谬。此账必是要讨回来，且打人之事，也需要给个说法。】
⠀
【遂命跑堂，携可靠打手数人，与我同往XXXX胡同贝勒府，定要将此糊涂收回。为何带打手？原因有二：一则我不过弱女子，气势不足，需人撑场；二则出于安危考量，世事难料，若有冲突，亦有所依，免遭无妄之灾。仔细清点人数，连我共十一人，浩浩荡荡，颇有威势，令人不敢小觑。】
⠀
【将至下衙之时，也是考量一番，堵住贝勒爷归路，与那贝勒爷掰扯清楚，定要索回所欠。若其蛮不讲理，则另寻他法。簿册在手，证据确凿，岂容抵赖。招呼那看门小厮请贝勒爷，只听答未归。不慌，我且等他回来便是，总归不会不进门罢。】

【古书上写建牙开府起居八座，端的是一方气派。我随只在贝勒爵秩，没有那起子红帷金顶的仪仗排场，家中奴才却很会敬上，出宫堪堪三月，已将四九城大小玩意儿尽孝敬了个遍】
⠀
【宣武门外雀儿市的名声，我在西四所时既有耳闻】
⠀
【彼时高无庸训了只八哥儿，奈何那鸟蠢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张口说话，我嗤他果真无用，他便提起了雀儿市。那去处乍一瞧净是寻常贩夫走卒，是个鱼龙混杂的地界儿，却极易走眼，得稍懂些门道，才能拨云见日，淘换到好东西】
⠀
【我带了个深谙此道的小厮掌眼，他原是二门外上值的，前日见他回话利索，是个机灵模样，遂这两日都带在身边】
⠀
【他挑了只鹰鹞，虽不如内务府的海青，倒也差强人意，便痛快掏了四十两银子，又得店东家送了只画眉。因出来多半晌了，想换身衣袍再去札兰泰府上吃酒，遂取道回家，正是提笼架鸟肩落鹰，春风得意得很】
⠀
【还没进胡同，我即在马背上遥遥瞧见街当中乌泱泱站了十数人。这一处方圆，并立两座贝勒府，要尊贵有体面，不应当有人寻死举事】
⠀
【一时虽有纳罕，也不曾放在心上，许是札兰泰请的什么堂口戏班子，遂正打马过去】
⠀
【却不料这伙人突然骚动起来，领头的，好像还是个女流之辈？我垂眼一瞥，又收回目光，闲逗着臂上的鹰。他们吵吵嚷嚷，听不真切，门前自有府卫拦着，不叫闹出大祸，况且顺天府离得也不多远，真招架不住，拿了就是】
⠀
【未再错眼去看，吩咐人将高无庸叫来，一鹰一雀儿，他务必悉心照顾着】
⠀
【府门将在身后合上，却鬼使神差回了个头，见正牵马的奴才被他们拉扯住了。眉头一皱，当即问话门口是什么人？哪知满府奴才支支吾吾，竟无一人回话。我心感不妙，府门口聚着人实在不像话，抬手指着当中那个女人道】你进来。

【遥瞻远处，一贵胄身影翩然入目，乘骏马而徐行，周身贵气缭绕，难以名状。心下暗忖，莫非这便是传闻中贝勒爷（我是未见过的）。然念及此地贵胄云集，他或为途经者，遂按捺心潮，悻悻收回目光。不过所骑骏马，似有熟悉之感，旋又自我宽慰，马匹多相似，或仅为错觉，遂不再多虑，专心等候着归人的身影，任凭那府邸奴仆如何驱赶，亦不为所动。】
⠀
【XX胡同傍贝勒府二，此次来并无熟识之人，但说见最为富贵，便是那贝勒府。故至此，私度此为是也。俄顷，乘马者轻跃而下，步入门内，旁有打手恍然，急趋前，纠缠牵马奴仆，高嚷此人曾到过关山万里，是贝勒府的奴才。】
⠀
【光是记得堵人，却没留意那便是正主儿，险些大意了。若非那打手眼神好，及时提醒，此番恐怕真要白跑一趟。那贝勒府的府门将要阖上，站在门内不过回首，且是听左右道来龙去脉，皆是呆愣片刻。此时我率众迅速上前，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
【纵使他是皇亲贵胄，面上尚无惧色，反而挺腰直视，展现不卑不亢的姿态。见抬手贝勒爷轻指，命我入内。正当举足欲从，忽觉不妥当，若孤身入内遭遇不测，或有性命之忧，该当如何。是矣，遂择两位孔武有力、面相威严的打手随行。】
⠀
【我等紧随在贝勒爷后，疾步以追。心忖这贝勒爷怕不是有意为之，仗着腿长，疾行快步，专是为难我。至前厅，方得喘息，不待其落座，即趋前恭敬行礼，并高声通报来意，力求在气势上不失分毫。】
⠀
“见过贝勒爷。今日不请自来，叨扰了贝勒爷。但——”
⠀
【话未毕，已取出怀中账册，捧到他眼前。字迹清晰可辨「绍武四年X月，XX胡同贝勒府购马二十匹，账款至今未结」，旁边还以朱笔标注「已逾两月」。再伸手指账册，目光坚定，直视贝勒爷，复言。】
⠀
“这儿买马的款项，您是否可以结一下？”【言罢，此刻气氛骤变，微妙难明。】

【眉心一刻不曾舒展，看她跨槛入门，还典了两个左右护法跟着。贝勒府里，向来没这号规矩，高无庸登时想喝退，教人打出去，却被我摇头拦下。这伙人来得奇怪，且要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厅堂将将坐下，即有婢子端水洗手更衣奉茶，此刻却不怎么合时宜，只留下个看茶的，其余皆外头候着】
⠀
【眼皮一掀，看向她呈来的账目，册页摊开，簪花小楷清清丽丽跃于纸上，我又粗瞧了瞧她的模样，婵娟秀雅，倒很衬这笔字。只胆量太大了些，不像个细伶伶的软玉温香，倒像金刚当中那尊罗汉】
⠀
【扫了一眼她这两座金刚，又低头打量了片刻账册，谁知越看越是一头雾水——我这两月间，可曾去过这马场？】
⠀
【短促一呼吸间，突似想明白了其中裉节，抬手一刮肩上鹰的翎羽，慢悠悠开口道】你找错门了吧，这儿有两府，又都是贝勒，打量你没来过，走错了人家。你是个女流之辈，原不应同你计较，只你不该带着众多伙计围门，怎么地，想闹爷的场子？

【哟，竟开始不认账了。】
⠀
【我细细打量眼前的贝勒爷，貌若玉树，一表人才，气宇轩昂，满脸正气，岂料是敢为而不敢当之人。转念一想，莫非是我看走了眼，未能识破他这表里不一的真面目？怒火骤起，却不敢喷薄而出，深吸一气，将怒意强压，面上犹带笑，却显虚假。】
⠀
“民女怎么敢闹贝勒爷的场，纵有万胆，亦不敢为。然古语有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贝勒爷何得轻言赖债？”
⠀
【话锋忽转，忆起他方才的托词，声称是认错门楣，更是指向隔壁贝勒府欲图推卸。然而，我手下之人言之凿凿，方才马奴他亦曾见过，随管事远赴关山万里选马。而那马儿，我亦觉熟稔，细思之，必出自马场无疑。纵使我言之凿凿，他或仍有疑，然马匹身有关山万里的印记，若要细究，必证如山，岂可抵赖。】
⠀
“贝勒爷此言差矣，民女岂敢无故生衅，更不敢诬陷无辜。适才，民女手下之人亲见贵府马奴身影，记起其曾随管事赴马场之事，千真万确。民女深信其无误。若贝勒爷仍有疑，可遣人查验马匹，看是否是出自关山万里。”
⠀
【言罢，将账本轻轻收回，转交身后侍立的打手，稳稳捧着。】
⠀
“若是仅是一两匹马，民女尚可忍痛，权当是对贝勒爷的孝敬。然此次所涉，乃是二十匹价值连城的良驹，民女做的不过是小本生意，且都是良驹，这不是要断了民女的生计。”
⠀
【言及此，面上呈染痛心疾首之色。我所言非虚，关山万里的马匹皆以重价择取，其质或仅逊于御马，然亦是少有珍骑，难遇难求。此时徐徐抬眼，见贝勒爷端坐，神情似不知情。转念想之，偌大贝勒府，事务纷繁，或是贝勒爷难以尽知细节。】
⠀
【于是，余恭敬行礼，言辞恳切。】
⠀
“恳请贝勒爷明察，此马匹置办，是以贝勒府之名，此事关重大，民女亦不敢攀诬。”

【肩上鹰微微一动，抻长了禽颈，自我肩头探出，一双鹰目明亮锐利，似被她手中账册吸引。却倏地一叨，正啄在那行账目上，鹰喙何其锋锐，登时便将纸页砸了个对穿】
⠀
【我先是一怔，继而笑着朝后仰去，脊背抵住了圈椅，很以为然的一点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此话不假。
⠀
【余光已将身侧一干奴才的神色尽收眼底，或有忐忑，或有迷茫，或有惶急畏缩的，更有甚者早已是吓出了一脑门的汗。我便再是后知后觉，此刻也该知晓了，眼前人并不曾喊错门，果真我家中奴才的苦主】
⠀
【可眼时的处境，我若就此认下，将来还不知道什么光景，就怕个个儿都欺到我贝勒府头上来】
⠀
【垂眼盯着被鹰隼啄出的那个不大不小的洞，心头飞快掠过了几道盘算，却慢慢皱起了眉头，倘或说奴才孝心敬献良驹，那确有其事，两匹宝马，我送了一匹上隔壁，而今有人告诉我，实则有二十之数？】
⠀
【目光淡淡扫过身侧侍立的奴才，终落于女子身上。她细伶伶的一截颈子，虽伏低垂首，可我瞧却傲得很。由着她收回了账目，这才接着话头，不疾不徐开了口】我让你进门已是抬举，你还想在我府上查我的东西？你胆子也太大了些，一个女流之辈，行事乖张，谁在给你撑腰？

【见他目光逡巡，亦觉此事儿有望，孰料其开口，竟将我心中的希冀悉数撕碎。心内暗自惊疑，难道只因身为皇室贵胄，便可肆意妄为，置得物品竟要赖账不还？起初，我因他周身的威亚以及权势而心生畏惧，然而骨子里的倨傲，不容我轻易低头，遂挺直腰板，决心与他据理力争。】
⠀
“贝勒爷此言差矣，”【声有几分带颤，然极力保持镇定。】
⠀
“自古商贾交易，钱货两清。今马匹已给贝勒爷，但银两未至，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莫非贝勒爷真要行那等失信之事，让天下人耻笑不成？”
⠀
【他肩上的鹰，知护其主，以锐喙啄账本，将账簿撕啄得七零八落。我虽平日糊涂，粗枝大叶，但在此事也知轻重，也分外仔细。早先便在马场存备份，纵使他毁了这本，我依旧能与他掰扯。】
⠀
【想到这里，我的底气更足，腰杆挺得更加笔直，目光直视着他，毫不退缩。】
⠀
“在这天子脚下，正义与公理自在人心，更有顺天府的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若贝勒爷执意要违背诚信之道，那么就请顺天府的大老爷前来，让我们在青天白日之下，一辨是非曲直。”

【霍然起身，一振肘弯抖得臂鹰惊起，飞向高无庸傲立其头顶】
⠀
【我立时迈步一欺，逼近她跟前，身形长立，将她堵了个密不透风。低了低眼，见她面容神色近于眼前，鲜有片刻晃了晃神——女子幽兰自芳，果真云孤碧落，细颈白腻堪一盈盈，自有一番风流蕴藉】
⠀
【只可惜，再是清喉娇啭的佳人，太过耿耿铮铮，就好似要将骨血中的猎猎傲气，化作讨伐我的一柄利峰，横冲直撞。像个恼人的雀儿，不知收敛为何物】
⠀
【伸手捉住她一只纤巧瘦削的腕，使一巧劲，将人朝前扯了半分，困于我的方寸之间，我凑得更近了】你要去状告我？大清律法，民告官如子杀父，先坐笞五十，虽胜亦判徙二千里。你要告我？经得起几板子？

【手腕骤然间被他用力擒住，近若咫尺，触手可及。身后紧随的打手们，眼见东家陷入困境，欲上前解困，然又顾及此刻身处贝勒府，畏首畏尾，徒增忧急。欲挣脱束缚，苦而无果。眉锁心忧，鼓勇抬眼与他对视，触其眸深似海，不自觉地生出一丝赧意，慌忙低头回避。余光瞥见，其腰间悬玉佩，白玉温润，夔龙纹镂空，价值连城。】
⠀
【耳畔回荡着他的话语，犹如一声沉闷的雷鸣，轰然炸响，震得我脑中一片空白。对于律法，我虽不熟识，只因旧时也未曾料想会有朝一日会与权贵交锋。此刻如堕深渊，心乱如麻，额汗微渗。】
⠀
【贝齿紧咬朱唇，内心挣扎，若伯明在侧，定能指点迷津，可惜此刻独力难支。压力骤至，心乱神迷，眼眶微红，泪珠欲落未落，楚楚可怜。思及此，竭尽全力，猛甩手腕，挣脱束缚。然用力过猛，身形不稳，跌坐在地，掌心破皮，刺痛如锥，也沁出微不可见的殷红。】
⠀
“明是贝勒爷耍无赖，倒教我等无辜百姓受罚，这算是甚么理儿。”
⠀
【愤愤不平，语声微颤。话音刚落，泪如断线晶珠，顺着颊边滑落，染湿衣襟，斑驳可见。迅速拭去泪痕，深吸一口，强自镇定。抬首与他直视，饱含愤意。】
⠀
“天下之大，公理自在。即使告状无门，亦有他法。民女不信世间能容贝勒爷一手遮天。”
⠀
【话罢，尚未将衣裳的尘土拂去，转身招呼打手，疾步出贝勒府，步履却稍显踉跄。】